第62章

◎“十萬人。”◎

“于是, 第二位死者,出現了。”

對面劍風一起,她感到鬓邊閃過一點涼意, 竟是落下了一绺烏發。身前的昌宗也沒說什麽,但周身的氣勢瞬間就淩厲了起來。

然後她就笑了一下。

匪原不再掩飾自己的功底, 一般來說,武藝到了他這個程度, 應該一上場就将自己周圍可能被偷襲的點全部保護住,但出人意料地, 他竟将整個背後的空門都交給了吳風。

吳風眉梢一挑, 顯然是對這突如其來的信任也有些不解。

她唇邊的笑意就變成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其實這件事很簡單……老爺子,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左鳳夫人嫁過來的那一年, 天子南巡,您見過聖駕,是也不是?我也是剛剛想清楚, 左鳳, 這普天之下, 還有幾家姓左?跑也跑不出去那麽幾家。若我所料不錯, 夫人與京中的左氏, 當是同宗。”

先開口的竟是匪原:“吳夫人江湖兒女,怎會和京中貴子惹上關系?真是異想天開!”

白若并不惱, 平靜地說道:“小若公子可以是魏家的嫡系, 左鳳夫人為何不能是左家的女兒呢?都說現在的京中第一美人肖似當年左家的一位姑姑, 一家人, 又都是傾城容貌, 稍作對比便可知道真相, 匪少俠又何必非要在這一點上和我争?說起來,還真是多虧了這位京中美人——

我一直在想,都有誰在十年前十年後都和這件事挂上了邊,想來想去,竟把她給落下了——左瓷。

郭子修,就是在刑場上倒下那位,他去世的時候,左瓷小姐也在場。”

匪原剛要開口打斷,卻被吳風阻住了,他聲音有些嘶啞:“不用說了。鳳哥兒出身京中,這沒錯。但,她嫁給我時,已經和左家斷絕關系,不再是左家人了。”

白若道:“所以我就不免要想,當時左家在先帝手下如日中天,照理說,有這麽漂亮的女兒,就算不進獻到宮裏,也是要找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妥善安排了的。怎麽就許到了武林世家呢?當然,這只是就事論事,我自己也是江湖人,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只是按照常理思考罷了。

再想想三十年前發生了什麽事——現在的陛下,當年的武後,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關心朝政的。‘二聖臨朝’的同年,泉州雍州兩地發生地動,死傷數萬人,天子為了安頓百姓親自南巡赈災,這才把事态穩定下來。也就是那個時候,左夫人,嫁過來了。”

“喂,”她看着吳風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非常自然地拍了一下張昌宗的肩膀:“你說,這聽起來像什麽?”

Advertisement

男人沒有回身,那柄劍毫無退意地橫在胸前,唇畔卻勾着一抹略帶嘲諷的笑:“聯姻。”

“沒錯。”她接回話茬:“當時的左家家主位在戶部,赈災這樣的大事,沒有道理不跟着出來。我猜他當時将左夫人一并帶來,是為了借着這個武後不在的時候,把自家女兒塞到聖上身邊去,只可惜,聖上看她長得美,發現她另有用處——用來穩定一枚暗子。”

吳風冷冷道:“我與鳳哥兒在京中便已相識,你懂得什麽!”

白若攤手道:“也許吧,若是情投意合,那聖上用左鳳夫人來牽制你就更方便了。總之,聖上與你完成了一筆交易——他給左鳳一個新身份,讓她成為你的夫人,但,從此吳家就再也不能離開泉州,他要你為他經營一批人。”

說道這裏,她輕輕地笑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老爺子——泉州城真正的城主,我問您一句話:當年地動中死去的那六萬人,埋在哪啦?”

這話問得輕輕巧巧,聽在對面兩人的耳中卻如平地裏一聲驚雷。

匪原的眼一瞬間便紅了,他的劍意濃重得如有實質,緩慢地說道:“過慧易夭。”

白若分毫不懼,畢竟身前還有人擋着。

昌宗果然微笑道:“師兄,師尊這樣的老滑頭,怎麽會教出你這麽憨厚的徒弟?我若是你,現在就死不認賬,你這一幅惱羞成怒的樣子,不正是在肯定她的疑問麽?”

匪原的目光從她臉上挪開來,神色複雜地看着昌宗說道:“師尊若是知道自己教出了一個為禍天下的張六郎,也會後悔當年收了你吧!”

昌宗笑意不變:“恰恰相反,我之所以有今天,多虧師尊的指點。”

吳風突然笑了。

就像一道傷口被捂了很多年,腐爛了,發臭了,只有自己知道;當有一天這道瘡疤終于被揭開的時候,雖然很痛,但也有種撥雲見日的痛快。

“魏家的娃子,就是滑頭。”他襟袍一擺,大刀金馬地重新坐回了大石上,林風乘着竹葉灑然落下,在他衣襟上旋出一種快意的味道來:“小丫頭,你是從受傷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懷疑了對吧?你是聰明,但到底還是六爺更勝一籌。”

昌宗微笑颔首:“老爺子過獎。我也是看那鹿傷得奇怪,才順着查下去的。”

吳風哼了一聲:“你們兩家人啊,鬥吧,看誰鬥得過誰去……丫頭,你猜得不錯,我泉州的山林裏,有一支軍隊。”

白若心中一驚,雖然打從吳三在她手心寫字時就已經有了猜測,但真正聽吳風說出來的時候,還是覺得很震驚。

這可是大唐,酷吏橫生,處處是耳目的大唐!竟然有一支無名無份的軍隊就這麽藏在山林之中,若是被發現了……

“不過,你未免小瞧了我,也小瞧了吳家——六萬?”他一聲冷笑:“泉州的山,都已經空了,這裏,有十萬人。”

昌宗一聽就笑了起來:“老爺子,你又何必吓唬她?京畸地區的屯兵也不過五萬,你這支隊伍若是拉到長歡去,就算路上有些損耗,也是足夠造反了。怎麽,你想讓那天子座從此姓吳?”

他語氣輕快,眼裏卻有幾分認真。

十萬人,其他州府也就算了,在泉州,倒也不是不可能——

這三十年來泉州大小地動不斷,更兼中間還發生過一次大型的瘟疫,吳家說一不二,要做些人口上的缺漏簡直不要太容易。

換句話說,如果這是真的,只要吳家想反,這天下只怕又要開始無休無止地鬧騰了。

吳風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姓吳?我老了,兒子也不争氣,便是打了這天下,要誰替我守?”

這話裏話外大逆不道得意思,若是來俊臣活着的時候聽了,能按着他那本《羅織經》把吳風活剮個幾次。

但白若卻從裏面聽出了點哀傷的味道。

張昌宗多理政事,對吳風年輕時的傳聞大概不是很清楚——

這人二十多歲時,是出了名的浪蕩子,偏偏又是武學奇才,一生中不知被多少大能抓回去做徒弟,亂七八糟的絕學學了一身,卻還是沒個正形,任憑當時的吳家如何召喚也不肯回去繼承家業,直到他父親臨要去世的時候,他才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不情不願地坐了吳家的主位,據說剛經手吳家田産生意的那幾年,煩得恨不得把吳家解散了才好。

直到他得了左鳳夫人,自此性情大變,竟成了再端正不過的武林泰鬥,守着泉州吳氏和自家夫人,幾乎足不出戶。

這樣一個人,很難讓人相信,他突然有一天起了心思要做皇帝,就在自己家門口屯兵。

說不定他嫌養兵麻煩,恨不得都殺了了事呢!

白若:“所以你是替先帝做事。”

吳風垂下眼眸:“我欠他一個情——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當年,我師父在京中過壽,我溜出去給他送禮,結果在京中遇上了鳳哥兒。”說出這個名字,他周身剛硬的氣質竟然柔和了幾分:

“可真是個瘋丫頭,被人追得到處亂竄,二話不說跳上了我的馬,衣裳頭發都叫她跑得亂糟糟的,偏偏一雙眼兒比星星都亮!”

他拂去肩上的竹葉:“我看上她了,決定娶她回來。你說得不錯,左家看不上我,就因為左鳳要跟我,喂她吃了毒|藥。他們寧可讓她死,也不肯讓她壞了左家的名聲。”

三十年過去了,他眼中依然燃氣熊熊怒火:“我找遍天下名醫,竟沒有一個人能救她……最後,有一個術士找了上來,說凡物不能解此毒,除非能借一點帝王的龍氣。”

白若:“然後,南巡的先帝便來了。”

吳風淺淺地點了個頭:“他割了一碗血給我,救了左鳳的命。但從此以後,吳家生生世世都要守在泉州,為他養一支秘密的兵。世代傳承,非诏不得出。”

白若沉默了一下:“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事連在一起,太過湊巧……”

吳風淡然道:“就算當時着急想不到,這些年過去了,又有什麽想不通的?更何況……”他一手拍了下膝蓋:“鳳哥兒走的時候,跟我說了兩句話。”

他眼中似乎有什麽閃了一下,但整個人看起來是那麽的滿足:“她說:‘姓吳的,我本來是要做皇妃的你知道麽?’我說知道,她說:‘但是演這麽一場戲,比做皇妃開心。’”

吳風拍了拍腿,笑道:“小丫頭,我是被騙了,可那又怎麽樣?”

“先帝欺我詐我,這都無妨;鳳哥兒是為了什麽來到吳家,也無所謂;無論如何,皇帝救了我妻子一命,我吳風答應過的事情,絕沒有反悔的道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