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時移世易,江湖總在你心裏”【二卷完結章】◎

兩個月後。

山頂道觀的垂花門裏, 一個穿着道姑衣裳的婦人懶懶地靠在小石桌旁,手裏的拂塵漫不經心地甩來甩去,正是掙了一上午香油錢累到無聊的王幼薇。

“我說, ”她把拂塵往對面那人臉上輕輕一掃:“今兒一大早就過來,也不說句話, 到底是怎麽了?”

對面的少年一手托腮,明明出身世家名門, 偏偏一身懶散氣,和他姐姐的氣質簡直如出一轍:

“姐, 你說顯殿下這次回來, 是不是就要留在這兒了?”

王幼薇半阖着眼:“在外面說話還是小心些吧, ”說到這裏,來了興致, 一側身趴在桌子上:“李顯這次雖說舉報有功,但到底是被廢過的,往常每年回京都只住半個月……如何就能留着了?”

王植酒一手在桌子上點了點, 有點興奮地說道:“韋娘娘, 這人你總知道吧姐?打從十幾年前她出京到現在, 什麽時候回來過一次?今年竟然破天荒地露面了!”

露面, 他說完這兩個字, 似乎覺得這它們并不能很好地描述韋氏的這次出場,應該說是驚豔才對——

她坐在馬車上, 身邊是普天下除皇帝外最尊貴的男人, 神情卻和傳聞中的一樣高傲和不屑, 仿佛聚集了全天下的傲慢, 偏偏又在眉梢眼角流露出些許厭世的意味來。

雖說如此, 但, 真的非常漂亮。

王幼薇點了點頭:“別的不說,李顯對妻子到底還是不錯的……”

說完這一句,突然反應了過來,詫異道:“你一向懶得緊,什麽時候開始關心這些事了?難道是終于懂事開竅了?”

王植酒從回憶裏回神,又陷入另一種想象:“顯殿下要是能繼位就好了。”

王幼薇:“?”

王植酒:“聽說顯殿下最看不上的就是沒有進取心的人,到時候,我就能名正言順回太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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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幼薇:“……”

起身,一腳揣在自家弟弟的膝蓋上:“滾吧,看見你就心煩!”

王植酒哎呦一聲,委屈巴巴地抱着腿撒嬌:“我就随口說說,姐你別生氣呀!”

王幼薇氣不打一處來:“你就不能學學人家……”

王植酒哦哦兩聲,順口道:“學學人家小若,剛進官場就是司刑,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就連升成刑部的小侍郎了,更別提人家還替張家那位金貴的公子洗刷了冤屈,在公主府也有關系,真是前途無量呀!”

王幼薇:“……你到底來作甚?”

王植酒撇嘴道:“我就不能是因為想你才過來的?”

王幼薇:“你覺得我會信?”

王植酒哼了一聲:“我來替你心尖尖上的小若公子傳個話……今天刑部有要緊的犯人要處理,她騰不開身。”

她沉默了一下,沒問帶的是什麽話,反而先問道:“京中又出了什麽大案?”

王植酒:“還能有什麽,不就是泉州吳家那幾個人麽。也不知道六爺是怎麽跟陛下說的,這麽大的動靜,最後真判了死罪的竟然就一個吳老爺子。今兒個就是問斬的日子麽……”

王幼薇:“哦,謀反啊。”

王植酒:“……你可以不把這兩個字說的這麽平淡。”

這位稍顯年輕的道長姐姐一臉不屑,王植酒這才無言地想到,他家那位前任姐夫手裏犯的事比起謀反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真是見過好大的世面呦……

王植酒頓覺無趣,只想快點把任務做完:“小若說,晚些時候她要過來一趟看看你,今晚就在這兒歇下;她從泉州回來的時候帶了塊玉件兒,說是和你很搭。”

王幼薇眼風一掃:這麽點小事哪裏就用得到他王大公子親自跑一趟了?

王植酒讪讪的:“錢花沒了。”

他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始他和自家姐姐要錢理由的長篇大論,剛要開口,就被一袋碎銀迎頭砸在臉上,一口氣不上不下差點沒噎死。

王幼薇:“滾吧,再花完下次就朝你老子我親爹要吧!”

王植酒利利索索地滾蛋了。

她家的窩囊弟弟剛一離開,王幼薇臉上的郁憤就一點一點地消散了,一片莫測,最終定格成一點無奈:“泉州的玉件兒,”

她從鼻子裏哼笑了一聲:“到底還是發現了啊……”

“戚戚。”她喚了一聲,沒人應答,只有清風拂過藤蔓的沙沙聲。

王幼薇笑了一下:“行了,出來吧,真當我不知道?”

像是過了永遠那麽久,在紫藤花的花架前終于現出了一個人,女人。穿着純黑色的衣服,束着純黑色的發帶,看身形大概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不言不語,沉默得像是要和空氣融為一體了。

王幼薇一點詫異驚訝之色都沒露出來,只是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着她,半晌,嘆了口氣:“若是個男人就好了。”

戚戚:“……”

戚戚:“主……來大人不會同意的。”

“我知道,”王幼薇哼了兩聲:“他要是安排個高大帥氣的來我還不信呢!來俊臣這狗東西連個好聽話也不會說,飛醋倒是不少吃……”

戚戚:“夫人,若沒什麽事屬下就……”

王幼薇連忙道:“事情自然是有的。你去收拾一下,下午跟我去趟山腳。”

戚戚非常懂事,半句話也沒有多說:“收拾遠行的行囊?”

王幼薇點了個頭。

戚戚:“夫人是要去南邊還是北邊?”

王幼薇好笑地看着她:“我上山的時候就已經說過,此生不會再離開這裏,難道你忘了?”

戚戚:“……”不懂。

王幼薇:“你還年輕。”

戚戚伏地便拜,毫不猶豫地抽出一把匕首拱手送到王幼薇面前:“戚戚的使命就是保護夫人,若您不需要,可随時取我姓……”

“停停停!”王幼薇受不了地在她頭頂扒拉了一下:“你們這腦子裏都想的些什麽?嗯?來俊臣到底會不會教孩子,怎麽把你們一個一個都弄得這麽古板?”

戚戚:“……”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王幼薇:“行了,反抗也沒有用。晚上跟我下山,替我送個人,然後就走吧,別再回來了。”

戚戚還要說話,王幼薇:“每次洗澡什麽的一想到還有人看着我就難受,真的,而且我睡相特別不好,特別不想讓人看!”

戚戚:“……可是來……”

王幼薇拂塵一揮,起身走人,顯見是不想再說了:“他已經是一壇粉了,說話還有個什麽用?別說是死了,就是活着的時候我說話他敢不聽麽?”

戚戚:“……”似乎無法反駁……

然後,她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收拾了包袱,糊裏糊塗地發呆發到了傍晚時分,糊裏糊塗地站在山下;

終于有點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她守護了很久的夫人已經非常不講究地坐在了山門石上,眼巴巴地看着不遠處的官道。

戚戚知道她要等的是誰,也知道夫人要送自己走這件事勢在必行,但她并不是出于對自己的愛護——只不過是……只不過是不想再看見和來大人有關的任何事物了。

包括他去世前安排在她身邊的最後一道屏障。

其實何必呢?

戚戚雖然不愛說話,腦筋也不太靈活,但是想事情竟意外地非常清楚:

你提起他的時候,總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好像過去的事情真的已經過去了,來俊臣三個字像個符號一樣地在生命裏,标志着着一段生活的結束,但也只是個标志而已。

但,總是提起,本身也說明了一些問題啊……

這麽想着,就發現已經有細密的馬蹄聲從遠處傳過來了。小若公子的坐騎是一匹叫做雲端的寶馬,跑起來非常輕盈,落蹄絕不會如此沉重,而且聽聲音,來的似乎不止一人!

她神色一凜,下意識地就像隐匿身形到她身邊去,王幼薇卻揮了揮手示意不必。

一盞茶的功夫未到,眼前已經出現了三個人,其中一位似乎受了比較嚴重的傷,騎在馬上的身影也稍微有些晃,沒有走下來。

另外兩人一男一女,都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變裝,但男人高大,女人嬌小,都是那種讓人過目不忘的氣質,仔細看看,那女人露出的一截脖頸白皙可人,一雙眼亮晶晶,帶了微彎的弧度,含着笑,讓人看了就忍不住跟着她輕輕微笑起來。

正是她家主子辛苦等着的小若公子。

白若招了招手,走到近前的時候才有點驚訝地看了戚戚一眼:“呦,這漂亮姐姐是哪來的?你是不是又騙人家進道門了?”

王幼薇送了她一個白眼,眼風往後面兩人身上一掃:“天天就知道裝傻賣乖!求人辦事就是這态度?”

白若立馬谄媚地靠在山石邊上,蹲下身來給她敲敲腿:

“道長大人,還是你最懂我不是?不瞞你說,這二位就是吳風吳老爺子和他家的二兒子……這會兒要是用江湖勢力送人未免太過顯眼,也容易出事,我知道王家肯定有辦法轉兩個人出去是吧?不用管太久,只要送出京翼地區就行……”

王幼薇一甩手:“我要是沒猜錯,這兩顆人頭是不是今天中午的時候就應該在菜市場上了?”

那高大男人正是吳諒,聞言眸色一厲,周身殺氣暴漲;

戚戚立馬站到王幼薇身前,氣勢竟不輸多少。

後面兩人對這情形視若罔聞——

白若陪笑道:“是,什麽都瞞不過你……嗳他們真不是什麽窮兇極惡的人,我保證!這麽死了未免太讓人心寒,幼薇姐姐,你就幫我一次麽……”

王幼薇垂下眸子,像是憐憫,又像是考量:“吳家的事你本可以不管。”

白若默了一下,随即笑開了,她從脖頸上拉出一條小紅繩,解下來,把那只還帶着溫度的小玉蟬放在王幼薇掌心:“白某是個江湖人。”

她握着王幼薇的手讓她五指合攏:“人世繁累,若沒點意氣,還真不知道該靠什麽活下去。”

王幼薇笑了一下。

白若終于發現,王幼薇已經修了她的道,她一眼是冷漠,一眼是慈悲。

那枚玉蟬,終究還是被王幼薇親手給她戴了回去:“他給你的,你就收着。”

白若搖頭:“到底是遺物,應該交給你收着。也是給你……保底。”

王幼薇按住了她想要把吊墜拉出來的手:“我才懶得管,”她拍了拍白若的肩膀:“若心裏實在覺得過不去,就當是我給你的吧。哪天若是不想要了,就讓他們散了。不過,我最後問你一次,”她伸手指向妙都帝城:“那裏的事,你是非管不可了?”

白若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了不夜城的星光點點,看見了盛世喧鬧的無邊繁華,也看見了深宮舊宅的龃龉腌臜。

“要管的。”她輕輕地說:“從前為了什麽且不論,現在,他還在裏面。”

兩人相對無言,天色終于沉寂下來的時候,王幼薇終于開了口:“戚戚,送這二位離開吧。”

戚戚沒動。

小若公子不知道,她卻是知道的——王家到底是給自己的獨女留了一條生路,一旦陛下反悔,又要處理來俊臣的“家屬”,王幼薇就可以順着這條路逃出生天,去一個清淨的地方,用完全幹淨的身份重新生活。

這是戚戚知道的,唯一一種可以不驚動朝廷就把這兩人送出去的辦法。

可一旦用了,這條退路從此也就封死了。

“去吧。”她跳下石頭,摸了摸戚戚的頭:“傻丫頭,那一天要是來了,我又怎麽會離開?”

樂不得趕緊用這個身份死去,也算是還了他的債。

吳諒翻身上馬,踟蹰一時,還是開了口:“送我們出來的那位牢頭會不會受到牽連?”

她心裏覺得好笑,那可是王川,就是被發現了也只有他大殺四方的份好吧?

但若是不說,吳諒肯定又要不安心:“放心,他沒事。”

吳風騎在馬上,費力地直起身體,默不作聲地看向白若。

她笑嘻嘻站在馬下,轉了個話題:“老爺子,包袱裏有我給你裝的藥膏,別忘了及時用!”

雖說在臨上刑場的最後關頭被換了下來,但吳風還是在牢中受了虐打。

這都沒什麽,他這一生浮沉起落,有什麽是他沒受過的?只是這丫頭,實在太讓人琢磨不透——

若說她支持李家,魏家本就是保皇黨,她投靠李顯也屬正常;可偏偏又像是太平公主的人,和武氏也頗有些聯系;這回連中間派的張柬之也欠了她的人情,至于和那位翻手雲覆手雨的六爺,關系更是說不清。

這麽算起來,朝中的幾派大勢,竟沒有一個不和她深有牽扯。

所以他真的沒有想到,被人稀裏糊塗地用另一個死囚犯換出來之後,看見的竟會是這個巧笑倩兮的女孩兒。

白若看他的眼神,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麽:“老爺子,你身上還有任何值得利用的東西麽?”

是啊,什麽都沒有了,所以他想不通白若為什麽要救他。

白若笑了起來:“那你數十年來如一日地守着一個口頭約定,大逆不道地私自養兵,又是為了什麽呢?”

吳風沒有半分猶豫,正色道:“受人之托,終人之命。”

白若:“即便是走到了今天,身敗名裂,也不後悔?”

他輕輕一嗤,神色和風流不羁的吳三一瞬間有了重合,就像回到他年輕的時候:“江湖中人,言過無悔。”

這一句說完,他發現少女的眼睛笑得很溫柔,也很堅定。

像是忽然想通了什麽,他灑然一笑,什麽都沒再說,只是對她抱了抱拳。

她淺笑,回以同樣的一禮。

時移世異,有太多的東西被改變了,山河逆流,日月颠倒,可是……

江湖還在他們心裏。

不是腥風血雨,也不是豪情意氣。

只是江湖罷了。

作者有話說:

好像點擊也還可以,可以求個評論不?

小小評論,大大鼓勵,浪崽愛您!

?? 第三卷 :不死的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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