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咱們來交換人質”◎

門後豁然開朗。

與竹林的秀致不同, 門後是一座飛檐大殿,兩邊用游廊連着兩座偏殿,也是一般風格;

中間的空地大到可以供百十來人同時練武, 四角鎮着吉祥瑞獸的石像,金瓦紅柱, 本該鮮亮無比,卻硬生生被大殿緊閉的大門映出一種嚴肅沉悶來。

“哇——”

胡滿不用自主地贊嘆了一聲, 眼睛睜的老大,似乎想說點什麽形容一下檐角坐着的那人, 但臨到頭來, 卻又什麽都說不出。

別說是只有五歲的阿滿, 大多數人第一眼見到張昌宗,都會有種窮盡古今辭藻也無法形容的感覺。

一個人怎麽能美得超脫世相呢?

眼下, 這個人穿着一身緋紅的官袍,像是剛從宮裏回來還沒有換下。

他正坐在大殿最高處,一腿曲起, 一腿平放, 後背靠在飛檐上, 饒有興味地看着大殿另一側, 雖然逆光看不清面容, 卻依然讓人震撼于眼前的景象。

胡如想去捂閨女的嘴,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胡滿:“漂亮姐姐!”

胡如:“……”

他女兒把張昌宗認成了女人, 還大聲地喊出來了?!

胡如:被劊子手砍頭的時候應該用什麽樣的姿勢會好看一點?

高高在上的六爺似乎是剛剛發現了這對父女, 坐着朝胡如遞了個拱手禮, 伸手朝下面的大殿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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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如趕忙還禮, 牽着拉不住的胡滿推開了大殿的門, 卻發現大殿裏什麽都沒有, 與其說是個殿,倒更像是個有門的牌樓,殿的另一側種着層層的花木。

外圍竹蔭處處,在空場地上被暴曬的煩躁登時為之一空——

小花園裏走出一個少女,額上汗涔涔的,滿頭青絲在頭頂束成一個可愛的鬏鬏,用一根明黃色的發帶拉住,在身後随着走動飄飄蕩蕩。

女孩十六七歲的模樣,一雙圓圓的杏眼笑起來有點彎,膚色白皙,面容紅潤,唇角微微上挑,沒什麽表情的時候也自帶三分笑意。

胡如一見了這人,第一反應是——

奇了,控鶴府居然還有母的活物!

第二反應是——

呀,我家阿滿長大了,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胡滿像個小炮彈一樣嗖地一下沖過去,自來熟地在自己頭發後面一捋,抓着一條一樣的帶子舉高高給她看,帶着十二萬分期待問道:

“你看!我們長得好像喔!你是不是我姐姐?”

少女低頭笑了一下,蹲下身道:“不是呢,我可和家裏人滴血認親過,絕對不是你姐。”

“這樣啊,”胡滿的失望只持續了一瞬間,随即又高興道:“那也沒有關系呀,我真喜歡你,可以在你家住麽?”

少女有些詫異:“你說這裏?”

胡滿大力點頭。

胡如咳了一聲,一把将自家不知死活的小崽拉回來:“白侍郎……不,應該叫白副監了,我家阿滿不懂事,您別跟小孩子計較。”

白若起身,不對着小孩子,她那點耐心就跑沒了,唇角的弧度一收,平添三分冷漠:

“什麽副監不副監,聽着別扭,您叫我小若便是了。張昌宗在裏面,大人進去吧。”

當今世上,還有幾人敢全名全姓地稱呼張六爺的大名?可見兩人關系匪淺。

胡如打了個哈哈:“好,好,只是剛才還看見六爺在上面賞……呃,曬太陽,這麽快就下來了?”

白若沒再回答,只是彎身向胡滿問道:“胡大人有正事,你要不要跟我去玩一會?”

胡如眉頭蹙起,胡滿卻滿臉喜色:“好呀!”

白若朝胡如點了個頭,牽着胡滿往側殿走去,照顧着她人小腿短,走的很慢。胡如并沒有馬上就走,還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

胡滿:“姐姐,裏面這麽涼快,你為什麽一身汗?剛才曬了太陽麽?”

白若:“是有人在教我……練武。”

胡滿:“武是什麽?”

白若:“嗯,這個東西。”她琢磨了一下,用盡可能好理解的方式說道:“是一種學了可以欺負人的東西。”

胡滿啊了一聲:“那阿滿不要學的。”

少女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是學了也可以不受欺負。”

胡滿:“為什麽大家總是要欺負來欺負去?”

白若:“長大了就是這樣的。”

阿滿人太小了,她聽不懂這句平淡回答裏的意味。

胡如卻為這句話沉默了一下。

張六爺叫他帶着女兒過來的用意,他現在明白了:

這位小若,眼下名義上歸自己管,手頭要處理的事又是兇險萬分,胡如是個老油條,在長歡這口大油鍋裏滾了這麽些年,滑不留手,真要出了點什麽事,推下面人出去頂缸是再正常不過的。

但是這小若公子,是個寶貝。

所以,六爺就把他的寶貝閨女也攥在手裏,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

六爺果真已經“落地”了。

胡如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小方桌前,動作自然地收拾着眼前用過的茶具,似乎并不覺得以他的身份做這種事有什麽不妥。

他擡眼對着胡如禮貌地笑了一下:“胡大人坐,地方遠,下人得等會兒才能奉茶過來。”

胡如道了句無妨,規矩地在他對面落座,開門見山道:“下官不宜在控鶴府多坐,六爺有什麽吩咐請直說。”

昌宗似笑非笑:“怎麽,大人嫌本府這地方腌臜?”

胡如:“不敢不敢不敢,這是怎麽說的?下官有幾個膽子敢生這樣的心思?”

昌宗:“那便好,畢竟令愛還要在這裏住一陣。”

胡如已經做好了心裏準備,聞言也沒有怒,甚至有些平靜地說道:“那是阿滿的榮幸,別給六爺添麻煩就好。”

他如此沉定,昌宗反而有幾分贊賞了:

“胡大人放心,府上閑人多,都喜歡孩子,一定看護的好好的。”

張昌宗自恃身份,吃穿住行這等事上必然差不了孩子的,這點胡如倒不是很擔心。

不論聯盟建立的過程如何,今天他一腳跨進控鶴府的大門,大理寺站隊到張昌宗身後這事就算是板上釘釘了。

胡如很懂規矩,獨女在自己眼裏固然是千好萬好,但在外人看來,一個女兒其實值不上什麽分量。

所以當張昌宗問起他家鄉的時候,他就非常上道地回答道:

“下官原是燮州人,七歲那年鄉裏發了瘟,父母染了疫病都去了,只剩下我和我兄長兩個人,從閻王手裏搶了兩條命出來。”

“後來……我在并州的志雲學院讀書,兄長投靠了京中一位大人物,只與我書信往來。”

“我二十歲那年,他死在差事上,京中寄來了兩大箱銀子,一應諸事都不許問,連屍骨也不能收。”

這邊是胡如人生中最大的一樁隐秘之事了,雖然有些地方仍然語焉不詳,但——

“若是本府沒有記錯,胡大人履歷上的出身似乎是……”

“太原王家的旁支子嗣,因為過寄而成為外姓。”胡如接口,接着一聲嗤笑,自嘲道:“王家何等清貴,祖宗不知傳了多少代傳下來的書香門第,我這樣的農家子弟,自是不能比的。但若沒有個出身,就是考了狀元,又有誰會多看我一眼?”

言下之意,竟是承認了在出身上作假。

想來這也是他那位哥哥拿命換來的清貴了。

昌宗點了點頭,胡如很有誠意,這種事,一旦被捅出來便是欺君之罪,對方坦誠以告,自己也不好什麽都不說。

但說到什麽程度,實在需要好好把握一下。

胡如實在上道,眼睛一掃就知道昌宗在顧慮什麽:“下官倒是有點好奇,那日在張丞相壽宴上出現的那位,到底是什麽人?”

天尊。

這答案人盡皆知,但胡如問得顯然不是這個。

天尊來的時候昌宗已經走了,兩人并沒有碰面。照理說不該懷疑什麽,但那天天尊顯然對白若有些不同常人的關注,白若又與張六爺的關系如此密切……

昌宗笑了起來:“那是我師父。”

饒是胡如已經做了種種猜測,但親耳聽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像天尊這樣高山仰止的存在,竟然會收朝廷中人為徒?

還是張昌宗?

六爺對外,別說是會武,讓他從長街一頭走到另一頭只怕都要嫌累,在衆臣心中一向是個體弱的印象,這……

最初的驚訝之後,胡如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罷了,這可是張昌宗,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他剛才不還在房頂上呢麽?

兩人心照不宣,接過下人遞來的茶盞,在空中輕輕一碰。

兩人又就着竹蔭扯了些三紙無驢的客套話,日頭微微偏西的時候,胡如起身告辭:“我這便回去了,大人也早些歇息。”

“歇息是不能了。”昌宗含笑道:“晚上怕是還要接旨,歇下了還得再起身,麻煩。”

胡如默了一下,旁人一年也不見得能收到件正經旨意,大多是宮裏的公公提着盞小燈溜溜達達出來,口頭通傳了便是,反觀張昌宗,家裏的聖旨只怕都多的能拿出來做衣服。

正想着,宮人獨有的尖利嗓音便在外邊高高地響起了,卻與他們想的有些偏差——

“控鶴府副監張易之,白若接旨!”

這可奇了,旨意送到了控鶴府,卻不叫張昌宗。

“二位副監,今晚沐浴焚香,明日卯時入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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