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這座殿裏,鎮着一個殿下”◎
宮裏出來的人就是講究, 白若叫宮人按在桶裏來回洗刷了三遍,皮都要落下一層,這才勉強算是有了入宮面聖的資格。
“這位大娘……”
拎着她一條胳膊使勁擦拭的女人面無表情:“下官清璜。”
“……這位大人, 能否輕些,不都已經洗幹淨了麽, 這又是作甚?”
清璜大人翻了個白眼:“香膏。”
白若嘴角一抽:“難道不是還要熏香?”
清璜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回應。
她百無聊賴地坐回太師椅,任憑這位清璜大人在她身上搓來搓去, 照這個勁頭發展下去,說不定她要為了見皇帝準備個通宵。
正想着,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及其細微的嗡嗡響聲, 她不動聲色地擡眼去看女官, 發現對方的表情一絲裂縫也無,心知這便是“傳音入密”, 估計只有自己才能聽得到。
“不要聲張。”
白若身上一僵。
“明天進殿以後,問什麽就說什麽,不要有任何隐瞞。”
她抿緊了唇, 沒有回應。
事實上, 她也回應不了, 不紮紮實實地練上三五年內功, 根本用不了這功法。
不過她也不打算說什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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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安靜了一下, 又說道:“陛下看着年輕,別認錯了人。”
張昌宗有時候真是細心得讓人生厭——
雖然外間都傳小晉是陛下眼前新晉的紅人, 但這種寵幸的具體體現只是陛下親自開口指定她去辦了幾件不大不小的差事;
事實上, 白若從沒有近距離地見過陛下的天顏。
那邊再沒動靜, 料想是張昌宗将要囑咐的都說完, 就自己離開了。清璜大人見她走神, 手下的力度便又大了幾分。
“疼疼疼!”白若的眼淚差點被逼出來:“大人!”
清璜冷冷道:“坐好。”
不知道是不是張六爺前來囑咐的舉動取悅了她, 白若的心情還不錯,連眼中的冷漠都收了幾分:“清大人是專門為入宮女眷做準備的?”
清璜:“不是。”
白若:“喔,說的也是,畢竟我也不是什麽正經女眷……”
清璜突然開口打斷了她略帶自嘲的感慨:“殿下,我只為殿下做此事。”
她這麽說,白若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李顯。
但……
清璜雖然年紀略長,姿容不比年輕的姑娘們,可畢竟隔着男女大防,怕是不太好吧……
清璜:“太平殿下。”
“唔……”不對,那自己又是何德何能,與太平一般待遇?
清璜看出她的疑惑,似是而非地說道:“這是天家的恩典。”
白若看着自己胳膊上被揉出的紅色,真的很難把這種服務歸為“恩惠”一類。
她看了看清璜眼角的細紋,心思一動:“大人在宮中有好些年了吧?”
點頭。
“那大人是否知道,太宗皇帝時宮中有多少公主殿下?”
不是她偷懶不查典籍,實在是太宗皇帝在位時有太多公主——
這些女孩子長于深宮,到了年紀就嫁出去,一生平淡如水,就是翻皇帝的家譜也未必翻得出來。
白若的思路很簡單,太平活得好好的,先帝又沒有其他的女兒,“地下的公主”自然就是前朝的。
既然書上查不到,問問宮裏的老人總是沒錯的。
清璜眼皮子都沒動一下:“我勸副監不要太有好奇心。”
白若:“難道這裏面還有什麽不能說的秘密?”
清璜手上動作一停:“大唐從開國起,共有三十一位公主,個個壽終正寝,或葬于夫家,或葬于皇陵。”
白若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清璜意有所指地說道:“可現在是大周了。”
女皇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國號從“唐”改為“周”,但老百姓大唐大唐地叫慣了,也改不過來,是以清璜這麽說的時候,她還愣了一下,不過腦子地問道:
“那大周又有幾位?”
話一出口,她自己也覺得大逆不道,女皇陛下又沒有明面上的丈夫,大周除了太平怎麽可能還有別的公主?
“兩位。”
白若錯愕地擡頭看她。
清璜面色不變,眼睛裏卻寫滿了認真。
她又重複了一遍:“兩位。”
直到第二天一腳踏進宮門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要回想清璜的那個神情——
她看起來就像是有千百句話要說,卻被什麽看不見的符咒封住了嘴巴,千言萬語,都堆積在了這兩個字裏。
“大人,到了。”稍顯尖細的聲音輕聲喚道。
白若冷不丁回神,下意識地拿出碎銀子捂在領路太監的手心,擡眼四處打量了一下,有些不解:“我從這個角門進去,就到了紫宸殿?”
銀子不算輕,領路太監笑彎了一雙眼:“哪能呢,您打這兒進去就進了內宮啦,奴婢身子賤,進不得貴人的地方,只能領到這兒了!”
白若皺眉:“公公別和我說笑,議事的地方,怎能在宮闱內?”
領路太監道:“不一樣的,您看,今兒打早進宮的兩位,一個是您,一個是張易之張副監,他便在外邊的紫宸殿,您是女兒身,便在裏邊的甘露殿。”
“女官禀事都在那裏?”
這回太監沒再答話,只是彎腰替她打開了門:“您快進吧,裏面等着帶您的姐姐怕是要等急啦!”
門裏果然站着個身姿輕盈的宮裝侍女,頭上束着高髻,兩臂挽着飄帶,打扮得像畫上的姑射仙子一般;
白若莫名地想起了張昌宗的那件羽衣,這飄飄若仙的風格如出一轍,讓她胸口平生出一股子悶氣。
“大人請随我來。”
不同于外宮的莊嚴肅穆,內宮處處都散發着一股子求仙問道的清淨味道,竹木飛檐,步步成陣。
幾座大殿往往圍着一個寶塔,在這種情境裏,就算一會兒走出一堆道士,白若只怕也不會有多驚訝。
但,衆所周知,女皇陛下禮佛。
走到花木繁深處,侍女停下了腳步,彎身道:“大人請進。”
這是個園子的入口。
白若一向有些路癡,在裏面轉了幾個彎,愣是沒認出這是個什麽陣,走了大約盞茶功夫,好不容易又看見人了,趕忙上去問路:
“這位姐姐,你知道陛下在何處麽?”
這侍女一手拿着長剪,正在探着身子修剪花枝,聞言也不回頭:“你有何事?”
白若:“我沒事,主要是她找我。”
這可真是天大的實話,傳召麽,她要能提前知道就怪了。
侍女噗地一下笑了出來。
“這樣啊……”侍女回過身來,白若這才發現她另一只手還提着個小水壺:“實不相瞞,這園子奇奇怪怪,我也迷在裏邊出不去了。”
白若覺得這人看着有點眼熟。
侍女:“不過我倒是知道這裏有座小亭子,左右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不然我們去坐坐?”
白若:“不好吧,耽誤了觐見的時辰,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侍女:“你能找到出去的路?”
白若:“不能。”
侍女:“你站這兒不曬?”
白若:“曬。”
侍女:“走不走?”
白若:“……走。”
一腳踏進亭子的陰涼,白若腦子裏有跟弦嗖地一下通了:“我就說麽,你看咱們的眼睛長得像不像?都是圓圓的。”
侍女眼尾一挑:“不一樣吧,你眼角有點下垂,看着可憐巴巴的。”
白若:“……”娘的,行走江湖這些年,還真沒有誰敢說她小晉的眼睛可憐巴巴!
就是真話你也不能亂說啊!
侍女掏出一張帕子,清理長剪上的碎葉:“控鶴府是什麽樣的?”
“嗯?”白若老實道:“我到那裏才半個月,又不敢亂走,別的地方不知道,反正我那個小院子是挺幹淨漂亮的,對,夥食也不錯。”
也不知道這句話哪裏不對,侍女哈哈笑起來:“難道刑部的夥食不好?”
白若認真點頭:“符大人說話太直,老和戶部嗆話,人家不給撥錢,我們刑部就天天吃豆角。隔壁工部天天中午都有雞腿,看着可真鬧死了!”
侍女:“……你是說扁豆?”
白若:“嗯。”
兩人又随口扯了幾句,那侍女不住嘴地問些宮外的問題,十分好奇的樣子,白若也沒有不耐煩,都認認真真地一一答了。
“我還是走吧。”
侍女:“為什麽?”
“要是讓陛下知道我在這裏和你閑扯,撇下她不管,說不定你明天就可以用上‘白若花肥’了。”
侍女:“哈哈哈,你可真有趣,放心吧,用人做花肥效果又不好。”
白若:“……你是怎麽知道的?”
侍女:“……”
侍女:“可你也出不去。”
白若:“那我也得認真得迷路呀!”
侍女見攔不住她,神神秘秘地說道:“你膽子可真大,還敢一個人在內宮亂走!”
白若背後一涼:“……怎麽說?”
侍女:“這可不是騙你,我雖然走不出去,但知道周圍都是什麽——左邊是甘露殿,右邊是鳳陽閣。甘露殿麽,是皇帝的書房;可是這鳳陽閣……”
白若最怕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趕忙大聲道:“是什麽!”
侍女:“是未嫁公主的舊居。”
公主,又是公主。
侍女眯起眼鏡:“傳說這座殿裏,鎮着一個死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