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蔣雲泊想跟她說話,話到嘴邊,他才想起來她聽不見了。
姜青遙頭上纏着紗布,比蔣雲泊先開口:“你想說什麽?”
聲音發啞,像是生咽了一把粗粝的沙。
桌上有一本病歷單,旁邊還有筆,蔣雲泊不管不顧,翻到病歷單最後一頁,摘下筆蓋,寫了一句話,舉起來,給姜青遙看。
——你的作文競賽拿了特等獎。
姜青遙看完之後沉默片刻,然後扯開嘴角,笑容裏帶了嘲諷:“現在說這個,有什麽意義。”
她不會因此而高興半分。
蔣雲泊者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件蠢事。
他彎下腰,在病歷本上工工整整地寫下“對不起”三個字,再次舉給姜青遙看。
姜青遙別過了頭,說:“不關你的事。”
蔣雲泊沒了辦法,他拉了張椅子,坐下來,就這麽直直地看着姜青遙。
姜青遙閉上眼睛,只想自己一個人待着,可蔣雲泊的視線黏在她的臉上,是閉着眼都能感受到的強烈。
她翻了個身,背對着蔣雲泊,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流着眼淚。
作文競賽的時候,她寫了很多聲音。
流水扭腰奔瀉的聲音、新芽拔地而起的聲音、雲雨點滴淅瀝的聲音。
而她最後想到的作文題目是,我聽見群山奔湧的聲音。
可她如今什麽都聽不到了,聽力世界像是覆了一場經年不化的雪,徒留妖慘慘白茫茫的惶恐。
又化作了一場猙獰的黑暗,挨擠鼓脹着,吞噬快樂,蠶食希望。
分泌出不可戰勝的孤獨。
姜青遙在醫院躺了半個月,期間她的父母、親戚、姚姍和蔣雲泊都來輪流看過她好多次。所幸,她除了耳朵,身體其餘部位都沒有太大損傷,但失聰對她精神的打擊太大了,從前那個大方明麗的女孩變了一個模樣,變得沉悶而敏感。
姜宏懇為她配了最好的定制式助聽器,這種定制式助聽器有着小巧、隐蔽的特性。姜青遙對此談不上喜歡,但為着父母減少擔憂,她佩戴上助聽器的時候,還是裝作很高興的模樣。
仿佛戴上了助聽器,就跟正常人沒有區別了。
但不是那樣的。姜青遙右耳完全失聰,戴不戴助聽器已經沒有意義了。而左耳戴上助聽器後,雖然能聽到聲音,但也沒能像耳朵正常的時候,聽到的那麽清晰了。
像是籠了一層霧,聽什麽,都隔着霧氣,朦朦胧胧的,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覺。
還是半個聾子。
等她重新上學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座位被安排到了第一排,正對着黑板的位置,而同桌也變成了班長,周文勁。
姜青遙看明白了,這裏面蘊含着一種非常明顯的,照顧她的意味。
她沒說什麽,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周文勁将一堆試卷推給了她,說:“青遙,這是這半個月的語文、數學和英語試卷,你慢慢做吧,不着急,做完了我來幫你批改。”
姜青遙低頭接過,說:“謝謝。”
周文勁又遞了幾個本子給她,說:“你缺了挺多課的,這裏面是這半個月來全部科目的筆記,我都已經整理好了,你可以慢慢看,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我會盡力解答的。”
姜青遙這才擡起頭看了周文勁一眼,認真地說:“班長,謝謝你。”
他坐在了她的旁邊,卻沒有第一時間問她“你沒事吧”“你的身體全好了嗎”“你耳朵怎麽了”“你真的聾了嗎”等諸如此類的話,沒有好事八卦地打聽她的情況,再露出點意味深長的憐憫。
就已經很感激了。
姜青遙這樣想着的時候,背後突然有人戳了她一下,原來是之前玩得好的朋友陳意芷。
陳意芷問了她最不想聽到的話:“青遙,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姜青遙半轉過身,沒有看陳意芷,只微微點了頭。
陳意芷居然還湊近了些,視線落在她佩戴的助聽器上,說:“你戴的這個好精致啊?戴上這個就跟正常人一樣了嗎?”
“跟正常人一樣”這六個字似銳利的霜刃,在姜青遙的心裏蠻橫地劃了幾刀,帶來傷人卻不致命的疼痛。
姜青遙反問:“我現在不正常嗎?”
陳意芷吓了一跳,說:“青遙,你這麽大聲幹什麽?我就問你一句,你生氣了?”
姜青遙錯愕,過了一會,她壓低聲音,問:“我剛剛說話很大聲嗎?”
“現在還好。”陳意芷心有餘悸,說:“你剛剛那句‘我現在不正常嗎’就很大聲,跟喊出來一樣,你沒生氣吧?”
直至此刻,姜青遙才意識到,她在醫院的時候,跟來探望她的人說話都是這個音量,甚至更大聲,可從來就沒有人提醒過她這一點。她的親人和朋友,費盡心機給她織造了一個還算美好的世界。
可她寧願他們撕碎這溫情的保護膜,讓她看到平靜水面下的暗潮洶湧,再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告訴她——她真的不一樣了。
陳意芷見姜青遙不說話,心裏惴惴不安,還想說話的時候,周文勁搶先一步,說:“意芷,準備上早讀了,別再講話了。”
姜青遙轉回身,低下頭翻開書,在朗朗讀書聲裏捏緊了筆。
今日蔣州博要送姜宏懇去談生意,所以蔣雲泊和姜青遙如上次一般,自己搭公交回家。
之前蔣州博送他們回家的時候,他們都坐在後座上,相互沉默着。蔣雲泊是因為有口難開,而姜青遙是無話可說。
說什麽好呢?
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說些上課時候好玩的無聊的事情,肆無忌憚地笑,歡歡樂樂地與蔣雲泊打鬧,再高高興興地回家。
她無憂無慮的童年大廈,在失聰的那一刻,就轟然傾塌了。
而今日,沒有蔣州博在,姜青遙快步走到前面,背着書包低着頭,依然沒有跟蔣雲泊講話的意思。
蔣雲泊忍了會,沒忍住,跟在她身後喚她:“青遙。”
姜青遙沒有回頭。
蔣雲泊氣惱地踢走了一塊石子,又叫了一聲:“青遙。”
姜青遙依舊低着頭快速走路,沒有理會他。
少年憋了好一段日子的憋屈瞬間被戳中了,那股氣沒有軟綿綿地洩掉,而是顫巍巍地向上掙紮,在高空中點燃了爆炸的引線。
蔣雲泊連名帶姓地喊她:“姜青遙!”
姜青遙腳步一頓。
“你打算不理我到什麽時候?”
胸中郁結的情緒太久沒有得到排解,像高樓上堆積翻湧的暗雲,如今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洩口,雨滴争先恐後地落了下來,砸出悶重而有節奏的聲響。
“你以為自己聾了就很不一樣嗎?你以為你出了車禍就只有你自己難受嗎?你以為全世界都欠了你嗎?姜青遙,你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像什麽嗎?你像一個啞巴,你什麽都不說,你明明知道,只要你說想要一個人待着,想要獨自一人的世界,想要我們不要那麽靠近你,我們都會努力做到,可是你不說。你只是聾了,你沒有啞,我沒有把你看成一個殘疾人,也沒有因為這場意外而疏遠你,我想我們恢複你出意外前的關系,怎麽就這麽難呢?”
砸在了姜青遙的心裏。
姜青遙霍地轉身,問:“你剛剛是叫我了嗎?”
蔣雲泊說:“我叫了你三聲。”
撲面而來的寒風攏住了姜青遙,她恍惚意識到,原來已經是深秋了。
姜青遙點了點頭,平靜無波地說:“蔣雲泊,你覺得聾了沒有什麽不一樣,可是聾了就是不一樣了。你說你叫了我三聲,可我只聽到了最後那一聲,這還是在我戴上了助聽器的情況下,如果我沒有戴助聽器,我怕是連你那最後一聲都沒有聽見。我渾然不覺,而你會更加生氣,你會覺得我故意不理你,我很壞。”
蔣雲泊沒有想到,姜青遙居然沒聽見前兩聲,他錯愕又僵硬,不知道說什麽好。
姜青遙繼續說:“我知道你想跟我說對不起,又不知道怎麽開口,但是不必了。我不需要這句道歉。我知道,以後我還會無數次地遇到這種情況,被誤解被歪曲,被人說沒禮貌,被人罵沒家教。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不知情的人的錯,只是我聾了的後果。所以,蔣雲泊,你現在還能再說一遍‘聾了沒什麽不一樣’嗎?”
姜青遙終于平靜地跟蔣雲泊說話了,可他覺得,他們二人的距離變得更加遠了。
“哦,對了,應該是我還欠了一句對不起。”姜青遙站得筆直,說:“這些天來,我對你的态度确實很不好,我情緒很差,也提不起玩樂的興致。如果你還願意跟我做朋友,那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願意,那也沒有關系,我理解。但如果你想跟我做朋友,就得做好準備,我也不知道我這種狀态會持續多久,你要是覺得不耐煩了,随時可以離開,雖然我們兩家關系很近,可我們也不一定要綁在一起。”
她說完之後,就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蔣雲泊猶豫片刻,便跟了上去,不過他沒有跟緊,只是不遠不近地走在她的身後。
車來了之後,二人一前一後地上了公交,姜青遙找了一個單人位坐下,蔣雲泊站在她後面兩個座位邊,扶住了把手。
太陽落得快,已經消失不見了,天氣是綿延的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