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劍尊大人百年不出離海,難得出趟門,随之而出的就是佛宗醜聞、佛子堕落、妖王複活,一樁比一樁震撼,出場效果實在驚人。

楚家大門前發生的争執,發現的人不少,只是絕大部分懷着看戲的心思,居高臨下地探來神識。

現在謝酩一露面,就沒人坐得住了。

幾乎在楚照流和謝酩跨入大門的瞬間,迎頭就來了一群人,活像早就埋伏好的。

楚荊遲走在最前面,依舊是羽扇綸巾的儒生打扮,在一衆驚疑不定的人群裏,顯得最從容不迫:“沒想到謝宗主居然親臨,有失遠迎。”

“謝宗主,自百年前一別,多年未見啊。”太元宗的賈長老也在人群中,微不可查地皺眉掃了眼楚照流,朝謝酩拱了拱手。

“老楚面子真大,居然還能請到謝宗主哈。”

謝酩原本無波無瀾地聽着奉承,聞言眉峰微微一擡:“随朋友随便走走,不必在意。”

衆人:“……”

雖然沒人真覺得你是楚荊遲請來的,但也沒必要這麽特意拆臺吧!

氣氛微妙地冷掉了一瞬間,謝酩都說“朋友”了,大夥兒也不能繼續忽略楚照流,又紛紛把目光轉向他。

楚照流在楚家的身份實在尴尬。

又是楚家曾經的第一人,又是楚家曾經的未來家主……但那都是曾經啊。

“好多年沒見過楚大少爺了,還是這麽一表人才啊,哈哈。”

“聽說楚大少爺與楚家主關系不和,現在一看,都是胡言亂語,楚家主在天清山一邀,楚少爺這不就回家了。”

“那可不,關系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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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照流眉心跳了跳,不着痕跡地和謝酩對視一眼,眉梢略揚,不可置信:你自個兒把鍋接過去了,又甩給我?

謝酩面不改色,以眼神回:這是你家。

兩人眼神默契,你來我往的,沒人插得進去,幹瞪着眼不知道他倆在交流什麽。

一堆亂七八糟虛僞逢迎中,忽然冒出道真情實感的聲音:“一直聽聞楚大少爺風姿卓絕,如今一見,果然不假,不知道楚少爺是否有婚配?”

這清奇的發言讓大夥忍不住一起扭頭看去。

說話的是個打扮不俗的成熟婦人,臂間纏着一匹紅绫,氣質溫婉柔和,懷中抱着只雪白的小貓,貓咪生得極為可愛,一雙眼藍汪汪的,宛如寶石,随同她的主人一起上下打量着楚照流,一人一貓眼神是非常直白的欣賞。

看起來是江陵玉清宮的人。

一般來說,玉清宮只收女弟子,宮中倒也有男弟子,不過都是贅婿,而且不得靠近主宮。

聽說天下一半妍色,俱在玉清宮,這一代的玉清宮傳人還被冠上個第一美人的稱號。

前不久靈通域內曝出樁事,鬧得沸沸揚揚的,一個男修士劣性難改,哄騙了個玉清宮小弟子,借機入贅玉清宮,做着左擁右抱的美夢,被帶入玉清宮的頭一晚就去偷窺澡池。

結果半路就被那位傳人和宮主一起逮到,直接削了劣根、廢了靈脈,脫光了挂在江陵大道上飄了七天。

這位夫人,應當就是玉清宮的宮主了。

這是來招他入贅?

楚照流對那只貓唯恐避之不及,哭笑不得地剛想拒絕,手腕忽然被謝酩拽了一下,拉到自己後側。

他茫然擡頭,謝酩眼底似乎凝着層薄薄寒霜,涼涼地開口:“杜夫人來晚了,他有家室了。”

杜夫人明亮的雙眸一眯,非但不怕,反而笑出了聲:“是麽?那是妾身冒昧了,謝宗主請勿怪罪。”

楚照流滿頭霧水,欲言又止。

他哪來的家室?

正躺在謝酩袖子裏呼呼大睡的小肥鳥麽?

謝酩睨來個眼神,示意他閉嘴。

楚照流氣悶了一下,還是沒說話。

這兒人多,他不跟謝酩計較。

等會兒找個沒人的地方,非得跟謝酩要回他的清白不可!

被杜夫人這麽一打斷,一群人噓寒問暖的客套話也說不下去了,楚荊遲暗暗打量着謝酩,确認了心中所想。

恐怕在天清山時,跟在楚照流身邊的就是謝酩,否則謝酩和昙鳶哪會兒湊到一處?

只是沒想到,楚照流竟然和謝酩的關系這麽好了。

他們兩人來楚家,會和夙陽那邊的事有聯系嗎?

楚荊遲眯着眼思量完,決定不再被動揣摩,笑着找回了主場:“謝宗主與侄兒來得正好,西北方的魔修最近動作越來越大,江陵邊境三個小門派連續遭劫被屠,天道盟不少弟子更是被下了一種奇毒,不得不請神藥谷出山,前幾日我就派了楚家子弟前去請小藥王出山。”

頓了頓,他大概也是想起了什麽,面不改色地繼續道:“楚勳那孩子平時在家被驕縱慣了,聽說在藥谷前得罪了謝宗主,也吃過教訓了,萬望海涵。楚家作為天道盟世家主持者,趁這次祭祀大典邀請了各位天道盟同盟商議此事,若是有謝宗主參與讨伐,魔修想必不敢再這麽嚣張。”

謝酩面無表情地聽完,薄唇一動,嗓音珠玉濺落般動聽,卻也冷到到心底:“幹我何事?”

他只是陪楚照流過來翻一下書罷了。

楚荊遲的笑容一僵:“……”

從見面起,謝酩的态度便不冷不熱的,別說笑臉,就連嘴角的弧度都平直得始終如一,有人忍不住憤憤道:“謝宗主這是什麽态度!百年前與妖族大戰時,魔修假意與正道聯手,一場戰役中出力甚微,妖族威脅一除,魔修立刻翻臉進攻正道,厚顏無恥至極,這次更是連屠三個小門派,惡貫滿盈,天理難容,謝宗主身為正道魁首,居然絲毫也不動容嗎?”

謝酩撩撩眼皮,掠去一眼,語調平平無波:“我不動容,你想如何?”

這态度坦蕩得堪稱冷酷,那人目瞪口呆,頓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楚照流暗暗搖頭。

這些人在自己的地盤上作威作福,天天管些貓上樹的屁大的事,安逸慣了,不敢對上魔修,想找個出頭鳥,再沾點功勞。

但也不看看謝酩是什麽性子。

謝酩可不是什麽扯着大義的旗子做遮羞布的正義凜然之輩。

“謝宗主,流明宗才重建了百年,你就忘了宗門是怎麽被滅的了?”

謝酩冷漠得叫人覺得他目下無塵,一個老者橫豎看不慣,突然尖銳出聲:“兔死且狐悲,你倒是好鐵石心腸!”

謝酩被衆星捧月似的圍在中間,步伐一直不疾不徐,看似是被衆人帶着走,實則是帶着這群人跟着楚照流走,聽見這一聲,腳步陡然一停。

他轉頭望向說話的老者,眉目疏秀,溶溶冷月般,微微冷笑了聲,勝雪的衣袍在夜風中無聲飛動起來:“我記不記得不重要,怎麽,你也想嘗嘗?”

當年流明宗被屠,願意真心出手相助的可只有扶月宗。

否則迢迢萬裏,前任扶月宗宗主臨死之前,何必囑托長老将謝酩送到扶月山。

楚照流本來都在掏瓜子悠哉看戲了,突然直覺不好,下意識拉住謝酩的衣袖,脫口叫:“謝兄,等等!”

謝酩頓了頓,嗯了聲。

“我想看看鳥了,”楚照流迎着那雙明淨透徹的眼,面不改色,誠語氣誠懇,“咱倆先去看看鳥兒吧。”

原本噤若寒蟬的衆人:“…………”

看什麽?

鳥兒?

什麽鳥兒還得兩個人才能看?!

謝酩一陣啞然,原本在他袖子裏睡得昏天暗地的小胖鳥似乎也被外面的動靜吵醒了,湊過來蹭了蹭他的手指,絨毛蓬松細軟,暖乎乎的一小團,和這它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娘親”一起,蹭得人心頭發軟。

他掃了眼那個不敢再出聲的老者,旋身道:“走吧。”

楚照流熟門熟路地領着他離開。

這次沒人再敢跟上去,眼睜睜看着那兩道身影消失在轉角處。

被謝酩那一瞬間的眼神吓到的老者這才手抖着擦了擦額上的汗,頗為忿忿:“黃毛小兒!老朽會怕你不成?”

杜夫人慢悠悠地撫摸着懷中的貓兒,笑吟吟地看他一眼:“你這麽厲害,這話不如留到謝宗主跟前說去?”

老者含怒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楚照流領着謝酩一連穿過幾道門,雖然隔了段距離,但是那兩人的對話還是鑽進了耳中。

謝酩偏了偏頭。

楚照流眼睛一彎,笑起來格外好看:“謝宗主,還在生氣呢?”

不知道為什麽,分明理智上知道謝酩不是會輕易動怒、殺戮成性的人,但方才那個老者不過腦的一番話出來的瞬間,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謝酩身上隐隐散發出的陰郁冰冷殺氣。

——如果不阻止,謝酩很可能……不,他就會那樣做的。

模糊的念頭竄過腦海,一股涼氣就沖上了後腦勺,楚照流吊兒郎當的,視線卻一眨不眨落在謝酩身上。

他突然有點疑惑。

惑妖說,他被神秘人控制着給兩人造了個幻境,趁機給謝酩種下了心魔。

當時情況緊急,謝酩又是一副漠然的态度,他也沒太當回事。

現在想想,謝酩當時的回答是不是有點……太模棱兩可了?

畢竟以謝酩的性子,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非要含糊一下,不給正面回答,那就是答案是他不想說出口,這類答案,往往不會是一個好的方向。

甚至會相當糟糕。

謝酩有心魔。

可能已經到會影響到他情緒的地步了。

楚照流臉上依舊帶着笑,啪地在謝酩眼前展開扇子,膽大包天地托着他的臉,迫使他轉過視線:“看我啊,看那些人做什麽。”

謝酩從方才就籠罩在一股奇異的思緒中,腦中原本安靜了許久的聲音又叫嚣起來,叫得他頭疼不已,此刻徹底回了神,睫羽密密垂下,姿态奇異地有幾分順從,盯着楚照流微微勾着的唇角,安靜片刻,點了點頭。

楚照流忍不住笑了:“謝三,你是不是被氣傻了,怎麽這麽聽話。”

他哥倆好地拍拍謝酩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麽。

就像他不喜歡別人提起他靈脈被廢父母失蹤的事一般,哪怕是安慰。

謝酩應當和他一樣,不會想聽旁人提起流明宗的慘案。

謝酩也的确不想多提,收回思緒,看了眼前方隐隐露出的高大建築:“藏書閣?”

楚照流笑吟吟地扇着扇子:“楚家現在有點上不了臺面,不過也是傳承數千年的大族,藏書閣中有不少上古珍藏。”

兩人三兩步來到藏書閣前,正在準備祭祀大典,族內又來了不少客人,楚家人都在前面忙着,藏書閣冷冷清清的,只有個老人守着,死寂寂地坐着,仿佛下一刻就要駕鶴西去。

聽到步子聲,這塊僵木才睜開眼,看到楚照流,着實愣了好幾瞬,一張寫滿滄桑與寒霜的臉上慢慢生動起來,湧起了慈和的笑意:“是大公子啊……許久未見您了,老朽再過幾年就該作古,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話音感懷萬千,楚照流卻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伯伯,這話在我三歲時你就說過一遍了。”

老人裝傻充愣:“是嗎。”

“然後在我八歲時你又說過一次。”

老人:“咦。”

謝酩:“……”

你們楚家,還能找出個正常人嗎。

楚照流面無表情:“我掐指一算,等我的孩子都能飛天禦劍了那天,您老大概還能再對我說上這麽幾遍。”

老人哈哈大笑了幾聲,笑意爽朗,那種行将就木的枯朽感一掃而空,笑夠了,朝謝揖了揖手:“想必這位便是謝宗主吧。”

謝酩的面色依舊冷淡,态度卻好了許多,微微颔首回禮。

老人砸了咂嘴,目光在兩人間轉來轉去的,忽然感嘆道:“我家大公子倘若能保持全盛實力,天下第一人或許就該換個姓了。”

這話要是說出去,就算對楚照流沒惡意的人也會投來異樣眼神,懷疑他是不是腦子生鏽了。

楚照流姿态慵懶地靠在櫃臺上,啼笑皆非道:“你也不怕謝宗主削你,真cutexx把你的預言坐實了。我和謝酩來找個東西,您老放人麽?”

謝酩倒沒有什麽要動手的征兆,只深深看了眼楚照流。

他還記得初上扶月宗時,被楚照流一柄木劍打敗的場景。

全盛實力的楚照流有多強,目前大概只有惑妖體驗過一把。

他倒是很想和楚照流交交手,可惜楚照流的身體不允許,燕逐塵耗費心力煉制出來的三枚丹藥,也不是給楚照流切磋用的。

此生若不能與楚照流交手,實為一大憾事。

一般族內的藏書閣都禁止外人進出,老人卻沒有阻攔謝酩——謝酩要是動手,他也攔不住,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兩人進了藏書閣。

排排書架一眼望不到底,汗牛充棟,渺如煙海。

這還只是一樓,要想尋一絲線索,堪比大海撈針。

楚照流從老人那兒順來塊木牌,朝謝酩眨了眨左眼,揚揚那塊木牌,擡指探入一縷靈力:“這上面有我爹娘的翻閱記錄。”

說着,藏書閣內吹起陣柔和的清風,千萬本書籍簌簌而飛,嘩嘩翻書聲如海浪般不絕,洇來點點墨香。

楚照流姿态閑閑散散的,一頭長發被風吹起,還有空朝謝酩微微一笑:“稍等。”

謝酩盯着他,低沉地應了一聲。

楚照流的神識極快地翻着他爹娘的翻閱記錄,臉色忽然有點奇異:“《刺繡入門》?我爹還看這東西?《劍仙鴛鴦錄》,我娘還看這東西?”

謝酩略一沉默:“你再看下去,你爹娘就真不敢回來了。”

楚照流:“好吧。”

小片刻後,藏書閣內的翻書聲停下,一本薄薄的冊子從樓上飛來,落入楚照流手中。

楚照流愉悅地湊到謝酩身邊,邊翻冊子邊得意:“還好我聰明♂瘋推文,這不就拿到了,果然有……咦?”

謝酩循聲低眸一看,眸色轉深。

這本冊子上圖文兼備,在前幾頁的确有寫到一些上古文字,都是很通俗易懂的幾個字,由淺至深。

但關鍵部分被撕掉了,所以這本冊子才薄薄的。

楚照流皺了下眉,忽然想起什麽,将冊子翻了個面。

封底畫着楚家的銀葉家徽,他沉吟了一下,緩緩道:“謝兄,恐怕我們得在楚家耽擱一下了。”

謝酩的态度依舊無可無不可,一切由楚照流決定。

楚照流正琢磨着這本冊子會不會是楚荊遲撕掉的,今晚有沒有必要套個麻袋去嚴刑逼供,忽然聽到謝酩清冷的嗓音響在耳邊:“先前你沒有否認。”

“什麽?”

藏書閣內牆上的燈盞光芒偏黯,謝酩背着光,神色有些深不可測:“關于天下第一人要不要更名改姓。”

謝酩不驕妄自大,從沒承認過這個不知所謂的稱號。

現在從嘴裏吐出來,也是玩笑成分居多。

楚照流卻笑了笑:“那可說不定。”

他合上冊子,随手一抛,姿态閑散,眉目卻顯得恣意狂妄:“或許……你打不過我呢。”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清白要在謝宗主那裏找呢照照。

楚照流:看看鳥。

謝酩(攤開手):看。

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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