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以謝酩的性子,對事的态度向來分明:

要麽閉口不談,要麽承認坦然。

但楚照流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坦然。

甚至還開他玩笑!

這種感覺,不壓于和謝酩坐一塊兒聽民間那群拉郎大師說他倆的小黃本。

一股熱意攀上了臉頰,楚照流狂扇着扇子,眼角餘光偷偷摸摸打量謝酩,見謝宗主神色巋然不動,全然沒有因為楚勳那通屁話有什麽觸動,突然恍悟。

他和謝酩也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間,何須計較這種事?反正話也不是從他口裏放出去的。

謝酩都不尴尬,他尴尬什麽。

一通說辭把自己給說服了,楚照流又迅速安然起來,若無其事地重新開口:“你那邊有什麽發現嗎?”

還真擅長自我安慰。

謝酩瞥了眼他紅得跟耳墜同色的耳垂,指尖無意識地揉搓了一下,開口時不動聲色:“沒有。倒是你,似乎一直在偷懶。”

楚照流不悅地睇他一眼:“你不是都聽到了嗎,又不是我樂意這樣的。”

頓了頓,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大驚失色:“等等,你方才聽牆角的時候,你兜裏那只小朋友……”

這才不到一個月大,別被帶壞了吧!

謝酩的語調平平無奇,從袖中把睡得圓肚皮一鼓一鼓的小黃毛鳥拿出來:“打暈了。”

楚照流:“……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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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謝酩微帶疑惑的眼神,楚照流嘆了口氣,真情實感建議:“謝三,以後你還是別帶孩子的好。”

兩人邊說着,穿過一叢樹林,前方豁然開朗,幽邃的月光下,映亮着一塊古老的石碑。

石碑半截都入了土,上面枯藤纏繞,青苔厚重,若不仔細都會忽略掉它。

見謝酩拔出鳴泓,一副準備清理的樣子,楚照流從戒指裏掏出把引火符,飛快截過了活兒:“行行好,別折騰鳴泓了。”

鳴泓委委屈屈地顫鳴了聲,仿佛在回應楚照流。

謝酩涼涼地掃了眼鳴泓,唇角抿了抿。

一把引火符落到石碑上,大火熊熊而起,眨眼就将青苔與枯藤燒了。

楚照流又打了個響指,一股大風應聲而來,齊心協力将塵土拂去,整塊石碑重新展露出來,古老玄奧的文字也在月色之下一點點露出了結構,或許是被歲月與風水侵蝕,字跡模糊不清的。

石碑附近都是些枯枝爛葉小水潭,落腳處不多,楚照流三兩步湊過去,摸着下巴打量:“沒想到還真是如此。謝兄,快來快來。”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随即清冷馥郁的冷香貼近。

或許是因為落腳處太窄,謝酩貼得有些近,垂眸辨認着:“授任……鑰匙。”

“嗯?”

謝酩偏了偏頭,疏冷的氣息拂過他耳畔,因為靠得近,連落入耳中的嗓音也顯得格外磁性:“不才只認識兩個詞,楚長老有什麽高見嗎?”

楚照流莫名有些耳根發軟,讪讪地往旁邊避了避:“我古文字課是什麽成績,你恐怕不記得了。”

謝酩眼底難得掠過絲笑意。

他當然記得。

楚照流雖然和顧君衣在扶月山上不得安生,但這倆人一個雜學精修,一個劍道高明,叫當時扶月山的諸位授課長老又愛又恨,唯一能借題發揮的,也就古文字課了,每堂課楚照流都要被留下來多寫幾篇字。

“只能謄抄下來,等聽竹樓主引薦高明了。”

楚照流又觀摩了幾遍,越看越不認識這幾個字,只得放棄,依葫蘆畫瓢又抄了下來,拍拍手欣然道,“既然此間事了,我們也該走了。”

後頭忽然傳來道聲音:“特地回來一趟,不去你爹娘的舊居看看嗎?”

楚照流早就察覺到藏在暗處的人了,只是沒想到對方還會出來,他半眯起眼,偏頭一觑:“我做什麽,貌似輪不到你來置喙吧,楚家主。”

楚荊遲從樹底陰影中走出來,望着楚照流那副傲然又懶散的模樣,眉宇間浮過一絲淡淡的厭惡:“你和你爹,還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都那麽叫人……生厭。”

天縱奇才的光芒有時候難免會傷到人。

楚荊遲就是那個在弟弟的光芒之下,存活在陰影裏數百年的人。

自己站在陰影角落,看着另一個光芒萬丈的人,難免就會覺得有些刺眼睛。

楚照流挑釁一笑:“庸才多自擾,你生厭是因為什麽,心裏不清楚麽。”

楚荊遲并沒有被戳中心思後的惱羞成怒,反而露出了幾分疲倦:“從前或許有吧。”

他這樣不鹹不淡的,楚照流反而有點不開心了。

楚荊遲若是像楚勳楚賀陽那樣跳腳,他反而會欣慰點。

他嘴角的笑意一收,臉色冷下來:“之前沒找你算賬,如今你自己撞上來了,正好。楚荊遲,我爹娘失蹤一事,到底與你有沒有關系?你若想撒謊,就別怪我冷血了。”

楚荊遲注視着他:“你的靈脈早就恢複了吧,尚未公諸于世,是有什麽隐患麽?”

他話音剛落,一點微風就拂開了發梢,等回過神時,楚照流的扇子已經抵在了他的喉口。

“你想說什麽?”

“楚勳心性不正,手段龌龊,你可以殺了他,但沒必要付諸同樣的手段。”楚荊遲不避不讓,甚至眼皮也沒有眨動一下,“你是清渠的兒子,我不希望你走歪。”

這副長輩做派讓楚照流更不爽了,語氣冷下來:“你在拖延時間嗎?回答我。”

“我嫉妒過清渠,但他是我的親弟弟。”楚荊遲直視着楚照流的眼睛,一字一頓,緩而沉凝,“他曾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至親,魂燈滅時,我的痛苦不下于你。”

四周靜了一瞬,楚照流沉默下來。

“今日當着列祖列宗的面,我将家主之位歸還給你。”楚荊遲頓了頓,“只要你不再恨楚家。”

楚照流突然有些索然無味,收回扇子,不屑地丢下“我稀罕嗎”幾個字,轉身拔腿就走。

謝酩淡淡瞥了眼楚荊遲,略一颔首,跟上了楚照流的步伐。

“我們不參加祭祖了?”

對着謝酩,楚照流的語氣緩了緩:“人多嘈雜,等下次清淨點,我再帶你來吧。”

話出口了,才覺得有點不對。

他來就算了,帶謝酩是個什麽意思?

好在謝酩似乎沒注意到他話裏的漏洞,又問:“去你父母舊居?”

楚照流擰了擰眉,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兩人腳程快,路上楚照流的話多得有些異常,沒多久,就回到了一片靜谧的靈霧谷,大部分人都前去密林中了,隐匿在薄霧中的老宅仿佛只安然沉睡的龐然大物,靜谧無聲。

進了宅子,穿過前堂,又轉了個幾個彎,從一條游廊上走下,倆人跨入道拱門中,眼前的場景倏而一轉,出現一個小院,上面的字跡遒勁而游刃有餘,寫着“攬梅園”三字。

楚照流渾不在意似的:“我爹娘的舊居。”

謝酩觑他一眼,感覺他一路上都別別扭扭的,眉梢略微一揚。

進了園中,就看到滿院子凋敝的梅樹,雖然沒有荒草,也看得出多年沒人居住,一派凄清荒涼之感。

倘若院中的樹還活着,滿園花開之時,想必美不勝收。

換作其他人,這時候怎麽也該感懷幾句,楚照流卻只是安靜地望了那些枯樹片刻,便別開視線,領着謝酩走到個房間前:“說不定能在我爹娘的書房裏再翻出點什麽線索。”

謝酩按下袖中好奇探出賊頭賊腦的鳥頭,面色如常:“不錯。”

從外面看,書房不過小小一間,進來了才能察覺別有洞天,竟然一眼看不到頭。

書房內一切都還保留着一百多年前的樣子,進來就能看到一幅白梅圖,畫的正是園中之景。時間仿佛凝滞在這間書房中,桌上的古書攤開着,潤筆的墨都還未消失,上面擱着一封匆匆寫了一半的信,字跡娟秀。

“……嘗試百方,一無所獲,照兒天性要強,在楚家之內,恐郁結于心,我與清渠商議過後,決定将他送去神藥谷……”

這是封沒來得及發出去的信,當日楚照流的爹娘便接到了什麽消息,出去之後再未歸來。

楚照流看着這封信,這時候才徹底安靜下來。

謝酩适時開口:“你尋線索,我出去走走。”

楚照流嗯了聲。

他爹娘尚在時,楚家那種人吃人的森嚴壓抑氣氛被壓下去了很多,兩人一失蹤,一朝回到從前。

環境一壓下來,出來的變态就格外多,他實在很不喜歡待在這裏,也懶得和楚家其他人周旋。

書房內只剩下楚照流一人,他也沒感傷什麽,只坐在書桌前,盯着桌上翻開的信出了會兒神,良久,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

“怎麽了?”

楚照流順手将信收起,納罕地想,難不成有人沒吃夠謝酩的冷臉,又卷土重來了?那也太堅強了。

他毫無防備地過去推開門,擡頭一看,愣在原地。

謝酩站在滿院荒蕪中,小胖鳥也毛發支棱着站在枯枝上,見他出來了,謝酩輕輕一點,一點柔和的白光自冷玉般的指尖冒出。

幾乎是瞬間,滿園白梅齊放,枝頭結滿新苞,與書房中的那幅畫一模一樣。

啾啾奮力扇着小翅膀,想要随之翩翩起舞。

可惜這只黃毛鳥破殼半月以來,從未依靠那雙稚嫩的翅膀幹過這麽努力且艱巨的事情,一天到晚賴在謝酩身上睡覺,力有不逮,剛飛起來兩寸,就撲通掉了回去,脆弱的枝頭差點撐不住它滾圓的身體,咔吧一聲險些折了。

——若不是這蠢東西,謝酩站在其中,當真如畫一般。

“今冬未至,”謝酩掌心中托着一朵梅花,注視着楚照流,話音從飄落的白梅間傳來,缥缈疏淡,“先讓白梅開給你看吧。”

作者有話要說:

謝酩:當不了爹媽當得了你掌中的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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