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被妖族屠滅後,離海流明宗外那片繁茂如夢的桃花林枯朽一片,數十年再未有過新芽、吐露花苞。
流明宗重建之時,也沒人顧得上那片桃花林,縱然有人進言,也被年輕的宗主冷淡似冰的視線堵回,不敢再說。
雪白的靴子如雲般踏掠過焦暗的泥土,謝酩走在枯樹林中,晴朗的日光也照不透重重枯枝,一切都猶如張牙舞爪的鬼爪。
這一切都在将他拉入曾經的噩夢之中。
這裏是謝酩的禁地。
往重重枯林間走了許久,視線裏忽然浮現了一抹格格不入的緋紅。
謝酩微擡起頭,鳴泓應召出鞘,“锵”地一聲铮鳴清若龍吟。
緋衣人站在一棵枯樹旁,白皙的指尖不緊不慢撫摸着粗糙的樹皮紋路,側眸一笑:“那麽激動做什麽,我又不是來和你打架的。”
謝酩眼底一片暗色,握住劍柄,淺色瞳孔恍如堅冰。
緋衣人卻依舊很不怕死,敲了敲身旁的桃樹:“讓它們這樣要死不活的,不如将它們砍了,我看這些樹都非凡品,盛放開來說不準能與扶月山上的桃花一比。”
謝酩淡淡開口:“我給你三息時間逃走,三息之內若不離開,便将手留下吧。”
“啧啧,謝宗主也太粗暴了。”
緋衣人宛然一笑,指尖忽然亮起一抹白光。
未等謝酩升起警惕,剎那之間,緋影重重,目光所及之處,無數桃花在枯敗的樹枝之間綻開,黑白交錯的世界被潑了紅墨,陡然打亂了一切。
“謝宗主,饒我一命呗?”
謝酩倏地睜開眼,向來平穩的呼吸有了一絲緊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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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堆亮堂堂的篝火,小肥鳥細骨伶仃的腿兒支在地上,翅膀大張,靠在篝火邊烤自己,再往前一點,就能把自己烤成備用的幹糧,楚照流坐在對面,不知道從哪兒摸來根細長的樹枝,手賤兮兮地去戳小肥鳥毛茸茸的肚子,二者俨然形成了對峙之勢。
見謝酩睜開眼了,楚照流擡眸笑笑:“沒想到你打坐時居然會陷入深度冥想,見着什麽了那麽出神?我是不是得感動一下,劍尊大人對着我居然敢放下防備。”
謝酩微微怔然,望着前面那張與夢裏毫無二致的臉,一時嗓子有些發緊。
桃花林是他在重建流明宗時複蘇的。
惑妖編織的幻夢不敢與現實有太大出入,否則便會被立即察覺,但就是在相近的時間裏,細枝末節處插入,才更讓人防不勝防。
就如昙鳶所言。
那些都是假的。
但在幻境中經歷的都是真的。
……況且夢裏的發生的,的确是楚照流能做出來的事。
“謝三!”
楚照流忽然花容失色,驚叫一聲:“管管你兒子!!!”
跟楚照流對峙已久的啾啾趁他分散精力,陡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順枝彈去,鳥未至啾先至,興奮不已:“啾啾!”
終于能投入母親的懷抱了!
謝酩回神,也不見手有動作,小肥鳥啪一下撞他手上,幽怨地看他一眼,抖了抖身上的絨毛,用尖尖的鳥喙輸了輸,重振旗鼓,準備下次再戰。
楚照流咕咕哝哝地重新坐下來,大大松了口氣,跟小肥啾苦口婆心談判:“俗話說有奶便是娘,我不是你娘,你身邊那個才是,他天天用靈力給你溫養,還不夠你認親的嗎?”
啾啾在謝酩手心裏原地打轉:“啾啾。”
“我理解你想爹娘雙全,但那得催你爹找道侶去,你找我是沒用的。”
“啾啾啾!”
“啾也沒用。”楚照流冷血無情道,“看到面前這堆火把了嗎,你要是到我手裏,一會兒就會成個燒鳥。”
一人一鳥叽叽喳喳,啾啾似乎被親娘的态度激怒了,忽然低下腦袋,火焰在那雙黑豆眼裏躍動着,張開嘴。
火焰被它一吸,悉數吃進了肚子裏!
那可不是凡火,而是楚照流特地用靈力點燃的真火。
眼前驟然一暗,沒了火的溫度,秋日的寒氣涼浸浸地襲來。
楚照流:“……”
小肥鳥拍拍肚子,打了個蹿出小火苗的飽嗝,得意洋洋地和楚照流對視。
差點忘了,這小東西還真是個神獸。
楚照流啼笑皆非道:“給你厲害的。”
吃飽喝足的小肥鳥也折騰夠了,岔開腿,腦袋一歪,倒在謝酩手中呼呼大睡。
楚照流和一只鳥吵夠了,察覺到謝酩的視線,搖搖扇子:“你也不好好管管你的鳥,成天往我身邊湊,小時候不管,大了就更管不住了。”
夢裏人是不是真人不知道,但這性子當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謝酩把小家夥放進胸前衣襟,瞥他一眼:“我也沒想到,你能和一只鳥吵得如癡如醉。”
“誰讓它和你一樣好玩呢,它若是不好玩,我也懶得逗它。”
楚照流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眉目間浮着點懶懶笑意,啪地打了個響指,重新點燃了篝火:“三日後聽竹樓便開啓了,你确定我們走的地方是對的?”
倆人已經離開靈霧谷幾日了,一路西行,沿途打聽着聽竹樓的痕跡。
這一路過去,越來越靠近塵世的城池,搞得楚照流有點狐疑。
聽竹樓那麽神神秘秘的,不該在月圓之夜,出現在某個深山老林角落中,進去時還得搞點神秘儀式,這才符合那種神出鬼沒的氣質吧?
謝酩卻平靜地“嗯”了聲。
聽他确定,楚照流便收起了疑惑,轉而又想起件事:“說起來,謝三啊。”
“嗯?”
這是默認這個外號了?楚照流心底暗笑:“我真的很疑惑,你那天怎麽想着讓梅花重開的?”
謝酩一陣啞然,靜默片刻,嗓音有些低沉:“和一個人學的。”
“誰啊,那麽不教好。”楚照流捧着腮,興致勃勃地打聽八卦。
“不教好?”
楚照流重重點頭,想了想,認真解釋:“倘若我對誰這麽做,那八成是想泡他,你可別瞎學這手,跟哄小姑娘似的,我要是個小姑娘,就該被你騙到了。”
謝酩:“……那你對誰做過?”
楚照流冥思苦想了會兒,也沒注意到謝酩的眼神随着他的深思在逐漸變沉,最後手一攤:“暫時沒有。”
謝酩唇角輕輕一扯,看不出來是笑還是冷哼,嗓音卻一如既往冷淡:“嗯,繼續保持。”
楚照流一時很難分清,謝酩是不是在咒他一輩子找不到道侶,好還當日在地宮裏他那句話之仇。
畢竟謝酩這個人,仇都不動聲色記在心裏,冷不丁就紮人一下,非常難防。
歇了一夜,天色亮起時,兩人繼續西行。
兩人已經越來越貼近煙霞的西方地界了,如果再往西行十幾日,出了關渡過泠河,一岸之隔外,就是魔修橫行的世界,西洲。
西洲一片地界能有夙陽的兩倍大,無數或心性不正,或走火入魔……各種各樣的歪魔邪道紮根于西洲,根據天道盟的宣傳,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楚照流受限于身體,還沒去過這地方。
百年來魔修與正道摩擦不斷,但魔修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态,反觀正道修士群英荟萃,魔修再不甘心,也一直被死死壓在西洲,沒怎麽進犯過,近來頻頻的舉動倒是有些古怪,如在楚家聽到的消息一般,因為魔修的侵擾,越往西越荒涼。
抵達目标城池時,恰好是冬月十五,這地方偏北,已經下起了薄薄的雪,進城時也沒沿途經過的城池熱鬧,清清冷冷的。
楚照流實在看不出來聽竹樓會從哪兒冒出來,疑惑地瞅瞅謝酩:“現在去哪兒?”
謝酩也不多言,帶着他走向這座城池裏還算紅火的一條——花柳巷。
楚照流這輩子就沒想過謝酩會帶他來這種地方,吃驚地睜大了眼:“不是吧謝兄,正事當前,你要請我喝花酒?”
那話音裏調侃的味道更重,謝酩不鹹不淡地看他一眼,徑直走到一間較為冷清的店前。
楚照流還在不要命地笑:“這家生意不好,看起來質量不太行啊,要不要我教教你怎麽喝花酒?”
謝酩面無表情地一伸手,不知道打哪兒掏出張面具,“啪”地往他面上一蓋,拎着他的領子一步跨進了門中。
眼前世界陡然扭曲變換,楚照流眼眸一眯,清晰起來時,前方竟是一片雲霧缭繞的瑤池,三三兩兩人成堆,每個人都戴着副面具,前方一棟精致的小樓雲遮霧掩,外圍一片竹林,絲竹之聲與陣陣酒香逸散在空氣中,聲色享受俱佳。
楚照流若有所悟,只怕傳聞裏飄忽不定的不是聽竹樓,而是通往聽竹樓的傳送陣。
謝酩也重新戴上了一副面具,嗓音冷淡:“進去吧。”
楚照流條件反射問:“進去幹什麽?”
不要來見那位聽竹樓主麽?
謝酩嘴角冷冷一勾:“請你教我喝花酒。”
楚照流:“……”
又來了!臭脾氣的貴小姐!
他正了正臉上的面具,扇子一搖,絲毫不露怯,又是副風流倜傥樣:“走吧,我倒想看看那位樓主有多花容月貌。”
謝酩沒搭理他,腳步隐隐快了些。
進了聽竹樓中,迎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排排的賭桌。
每一桌邊上都站着個穿着白袍、肩上繡青竹的美人,言笑晏晏地為賭客分發着籌碼,眉目橫波,引得不少修士忍不住參與賭局。
周遭亂哄哄一片,吵吵嚷嚷的,戴上面具就都丢了風度,前方的桌子也不知道在賭什麽,一個修士臉紅脖子粗的,指着對面怒罵:“我不服,你出千了!”
對方那人攤攤手:“那你拿出證據啊,願賭服輸,你不肯服輸,就這樣給我潑髒水?不就是本命劍嘛,你給我,我還不稀罕要呢。”
楚照流腳步一頓,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咂舌:“賭得失心瘋了吧,連本命劍都賭。”
本命劍是由精血靈力萃養,對于劍修來說,幾乎是共生的存在,劍在人在,劍毀人亡,加之劍修大多愛劍如癡,當老婆似的供着。
拿本命劍出去賭,跟賭自己的命也差不多了。
就如鳴泓是謝酩的本命劍。
謝酩雖然有點嫌棄鳴泓吵吵鬧鬧的劍靈,但即使他瘋了,也不會做出拿鳴泓出去賭這種事。
賭出本命劍的劍修更加憤怒,從聲音聽得出極為年輕,甚至有些稚嫩,整個人都在發抖:“是你故意激我的!哪有人能連贏五把,你一定是出千了!”
守在這桌旁的美人笑容紋絲不動:“這位客人,您輸了。”
旁人不少人圍着在看熱鬧,交頭接耳:“啧啧,現在的年輕人啊,被人激幾句就敢賭上本命劍。”
“說得跟方才瞎起哄的不是你們似的。”
“對面不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折劍君’嗎,就喜歡騙這些小年輕玩,奪走人家的本命劍,要麽逼得對方和自己簽主仆血契,要麽就将人家的劍融了淬煉自己的劍,聽說他還從未輸過呢,我敢斷言,他肯定出千了。”
“出千了又如何,只要聽竹樓的人看不出來,就默認合規。”
楚照流聽了一耳朵,瞅瞅對面那人得意的笑臉,忽然來了興致,扯扯謝酩的袖子:“謝兄,我想玩。”
謝酩掃了眼他搭在自己袖上的手。
換作旁人,別說碰到他的袖子,近身時就被彈開了。
“好不好嘛?”楚照流眨眨眼,靈機一動,嗓音軟下來,拿出平時跟大師兄撒嬌的調子。
謝酩濃睫低垂,喉結滾了滾,片晌,平淡地吐出個字:“好。”
楚照流立刻笑着舉手湊上去:“我們和這位小兄弟是一夥的,他輸了,我們能接着賭嗎?”
沒料到還有人插手,所有人都愣了下,想不通這是哪兒冒出來的傻帽兒。
那個氣到發哽的年輕劍修也呆呆轉過頭來,面具下的眼睛紅彤彤的。
倒是站在賭桌旁的少女,依舊保持着和藹的笑容:“當然可以。”
對面的那位“折劍君”愣了愣,狐疑地打量他一眼,謹慎地問:“你想玩什麽?”
楚照流好奇地伸伸脖子:“能玩什麽?”
一句話就暴露無遺。
居然還他娘的是個新手。
折劍君簡直要大笑出聲,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既然你是個新手,那就賭大小吧,省得說我欺負人。不過事先說好,賭注只能大不能小,他賭了本命劍,你能賭什麽?”
楚照流琢磨了下,正思索自己有什麽抵得上劍修本命劍的東西,身旁窸窣一聲。
謝酩将腰間的佩劍解下,往桌上一丢:“它。”
啾啾本來睡得好好的,被一陣嘈雜聲與他爹毫不溫柔的動作震醒,睡眼朦胧地鑽出腦袋:“啾啾?”
楚照流:“……”
對面那位仁兄何德何能。
鳴泓:“……”
我懷疑你在公報私仇。
作者有話要說:
鳴泓:趁現在換個主人還來得及嗎,比如……老婆老婆,看我看我!
謝酩,一個用老婆教的手段撩老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