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知道,這是定情信物
新來的小厮之前是在曲家莊子上幹事的,他天生力氣就比常人大,以前還自己偷摸學過幾把子武藝,他老娘聽說蕭氏在招打手,忙給嬷嬷遞了信。
嬷嬷看在都是親戚的份上,向蕭氏提了一嘴。
“雖說學過些三腳貓功夫,但到底是在莊子裏長大的,只怕不大懂規矩……”
蕭氏哪還有工夫管懂不懂規矩,澤哥兒之後連煙姐兒也受了傷,要不是大夫說不會留疤,她真恨不得現在就沖去跟霍家拼了。
“難道還能有比來安更不懂規矩的?你既然覺得行,那就讓他來。”
不過半日,嬷嬷就把人帶來了。
小厮常年在莊子上風吹日曬,身體硬朗,皮膚也黑,與本家這些細皮嫩肉的小厮比起,顯得格格不入。
嬷嬷囑咐他:“進去給夫人磕個頭,以後就在曲家好好做事。”
直到跪在地上,聽見蕭氏問他的名字,小厮都有些輕飄飄的。
屋內四角擱着镂金紫銅香爐,紅木侍女畫屏在中間層層疊疊,無數寶石琉璃相串的珠簾也在閃閃發亮。
他從沒見過這麽奢麗的屋宇,一時間把自己之前妄想要在本家大展一番宏圖偉業的事忘了個精光,聲音發抖地回答:“小的叫常鹿……”
蕭氏點頭:“聽說你曾經單槍匹馬打退過好幾個去莊子上鬧事的人?”
“回夫人的話,莊子上別的小厮都不會武,小的也只是靠點三腳貓功夫罷了。”
蕭氏很滿意他謙遜的态度,“日後你和來安一起好好幹,該有的不會少你。”
出了院,常鹿這才有功夫好好打量這五進五出的大宅邸,從前庭回廊到假山池塘,院子裏的一草一木都透露着漫長歲月的底蘊。
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他的寝食居所,他再也不用去掃肮髒的田野溝壑,管那些臭氣熏天的家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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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鹿沒忍住雀躍的笑容,以自己超出常人的力氣和天資,保護主子能有什麽難?
曲家的族學要開了,嬷嬷這幾日忙得陀螺轉似的,讓常鹿領完牌子自己去拜見曲如煙和曲澤。
他剛到曲如煙的院子,遠遠就瞥見一個人直挺挺地跪在門口。
是被罰的下人嗎?
瞧上去二十三四的年紀,比自己大上一些,讓常鹿印象深刻的是年輕男人露在袖子外頭的手,很白,骨節分明,卻又莫名帶着股韌勁的力量。
“所以你是從昨天跪到了現在?飯也沒吃?”
男人旁邊還站着一個女子。
烏發雪膚,澄澈的黑眸像湖水一樣透明,粉嫩的唇瓣正抿成一條不悅的弧線,“你不是也被霍義打了嗎?你罰跪之前,讓大夫看過了?”
“看過了看過了,小的皮糙肉厚,一點事兒沒有。”
也是,要真有傷,也不能活蹦亂跳地在這兒跪上一天。
曲如煙這才道:“不過你被罰也不算冤枉,明明是保護我的,卻讓我受了傷。好在不會留疤,否則你也別想在曲家待下去了。”
晏铮道:“嗳,都是小的有錯,三娘子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這一回吧。”
他認錯态度這麽好,曲如煙就是有火氣也難發出來。
曲老夫人從小就讓曲家的女兒讀書學禮,什麽女則、女論語,被管教嬷嬷念爛了似的聽。
曲如煙自負自己背得最牢,做得最好,像昨天那樣在小厮面前失态,還得靠着小厮的手才能走路的情況,讓她自尊心格外難堪。
尤其今天醒來,發現晏铮沒事人似的模樣,在意這事的仿佛只有自己,曲如煙更惱了。
“起來吧,要是跪出問題,別人還以為我虐待你呢。”她冷哼一聲,扭頭過去。
晏铮讓跪的時候跪得快,讓起來的時候也十分迅速,“謝三娘子寬宏大量,小的下回一定再接再厲。”
“你還想怎麽有下回?”
二人說話的空擋,常鹿已經認出這就是曲家嫡三娘子,自己日後要護衛的主子。
“小的見過三娘子。”他情緒高漲地跪地喚道。
曲如煙看他:“你是誰?”
她昨天躺了一天,不知道蕭氏下的決定,聽常鹿說完前因後果,臉色也沒有好轉,“我用不着打手,有一個就夠煩了,你要跟就跟着我阿兄去。”
“哎?可是……三娘子……”
曲如煙懶得和小厮多費口舌,頭也不回地将晏铮和常鹿二人甩在身後。
待人走遠,晏铮站起來舒展舒展肩膀,很熟絡地沖常鹿笑:“沒想到曲家三娘子的脾氣這麽差吧?”
常鹿這才想起還有另一個人,剛才遠遠的看不出來,靠近了才發現他不止是手白,整張臉都是膚白俊朗。
這就是夫人口中的“來安”吧,那個要和他争打手位置的人。
常鹿對主子畢恭畢敬,對不如自己的人,便是眼往上瞧,嘴往下撇,道:“主子的事,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一個下人編排?三娘子那般容貌,脾氣差些不也正常!”
“看來你也承認她脾氣差啊。”
“我承認個頭啊!”
來安長着一張一看就沒幹過粗活更沒習過武的臉,常鹿猜,恐怕是夫人實在找不到打手,才會讓他待在曲家湊數。
瞧瞧剛才三娘子發怒的模樣,顯然是對他忍無可忍了!
換句話說,自己來了,那就不需要這種弱唧唧病歪歪的小厮了。
“我告訴你,我是被夫人親手點進來護衛郎君娘子的,你有空跟我嘻嘻哈哈,不如趁早收拾包袱準備滾蛋吧。”他兩手一插,就差沒把“我很受器重”五個字寫在臉上。
晏铮不解:“你來了曲家,和我滾蛋有什麽關系?”
“因為今後就由我來保護主子了。”
“那又關我什麽事?”
常鹿詫異:“怎麽不關你事!你不怕我把你取而代之?”
晏铮被逗得勾出個笑,常鹿是想看他惶恐失措的模樣,誰知這人竟沖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讓常鹿迷茫了剎那,馬上,他反應過來,這多半是來安的計謀。
表面是毫不在乎,實則以退為進,趁他不備,要踩着他上位!
也是,面對自己這等武學奇才,他要想法子往上爬,可不就只能耍這種小聰明。
常鹿不屑再與他交談,倒是晏铮主動叫住他:“你去哪兒啊?”
“我要去見過郎君。”
“那你最好明兒再去。”
常鹿嗤笑:“想靠這招絆住我?你想得美!”
他來到曲澤的院子,門口沒有小厮守着,常鹿往裏走了幾步,看見曲澤坐在涼亭裏,旁邊守着兩個小厮。
曲澤現在正氣頭上,馬上就要上族學了,年前夫子交代的功課他一個字兒也沒動,本來小厮們要是加緊加急,也可以趕在那之前替自己抄完,可壞就壞在,有兩個人竟敢偷懶糊弄。
本來預期在後天完成的功課,徹底完了犢子。
他把那兩個小厮噴了個狗血淋頭,氣兒還沒喘完一口,一個不知打哪兒來的黑臉壯漢忽然闖進來搶走他的茶壺,“郎君,小的給你倒茶。”
曲澤愣了愣,看他那粗糙黝黑的手摸過自己的寶貝白瓷,火氣騰一下上來了,“你他娘的誰啊?”
“郎君有所不知,我是……”
“我管你是誰,這杯子是你能摸的嗎!滾,給我滾!”
常鹿無故被踹了一腳,沒來得及說話就吓得落荒而逃。
怪不得來安剛才無緣無故忠告他,原來他早就知道主子心情不佳,想讓他過來讨主子厭惡。
他怎麽能這麽陰險!
到了晚間,晏铮去大廚房找廚娘要了碗銀絲鮓湯。
小厮私底下吃獨食本來是不準的,但奈何生得好看就能走點後門,廚娘還樂呵呵地把他當十七八歲的少年:“你這長身體的年紀,就得多吃點。”
晏铮嘴也甜:“謝謝姐姐。”
他把碗端在手裏,剛走沒幾步,常鹿沖出來攔住他:“以為躲着我,我就找不到你算賬了?”
他身上亂糟糟的還沾着葉片,恐怕是從曲澤那兒跑出來時弄的。
與之相反,晏铮絨衣窄袖,很是挺拔俊朗,他不解道:“你找我幹嘛?”
“你還敢問我幹嘛?都怪你,害我出了大醜!”常鹿氣不打一處來,又被他手裏的瓷碗吸引了注意:“這是什麽?”
“哦,剛去廚房讨來,打算給三娘子送去的。”
常鹿雙目一亮,奪過瓷碗道:“用不着你了,我去送。”
他早前就聽說曲家嫡長子飛揚跋扈,這麽一看,還是傳聞說得客氣了。
相較之下,曲三娘子生得好看,性子也好,和他見過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樣。
自己要保護,也是保護三娘子。
晏铮倒無所謂:“你要送就送,反正這湯是我讨來的……”
“什麽你讨來的,現在在我手裏,那就是我讨來的,也是我送的。和你有什麽關系。”
說着,二人到了曲如煙屋前,常鹿生怕晏铮要搶他功勞,“你跟着我也沒用,三娘子一會兒只會記得我的……”
“你真的不是故意當掉這把鎖的?”
曲如煙撥高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曲澤坐在一邊,耐着性子跟她解釋:“我騙你幹嘛,二姐死後,祖母把她所有的物件全下葬了,唯獨這個被漏下了。我看它挺值錢的就……”
“你真是不可理喻!”
曲澤被吼得捂住耳朵,他不懂曲如煙這腔怒氣從何而來,按理說三妹妹從前和二姐并沒多麽親密啊?
“這把鎖被藏在二姐那個帶鎖的櫃子裏。我都沒見過,我娘和祖母肯定更不知道有這麽個東西了。我想放着也是放着,還不如當掉,祖母不也是不想觸物傷情才沒留下一件二姐的東西麽,我這是替祖母着想。”
他看那把鎖被曲如煙緊緊捏在手裏,“但你如果這麽想要就拿着呗……反正,反正二姐已經用不上了。”
“那你怎麽發現這個的?”曲如煙不答反問。
“就二姐下葬的那幾天,我總覺得她那樣的人……怎麽會輕易就這麽死了呢,所以有天夜裏跑去東院,然後就在櫃子裏發現了這個……可這鎖看起來就價值不菲,又不像是二姐的東西……”曲澤結結巴巴地說完,問曲如煙:“難不成,二姐和你說起過什麽?”
曲如煙背脊一抖,卻不答話。
她當然知道,這把鎖不是曲挽香的。這是定情信物,它原本的主人,是……
“嘎吱”
門外忽然傳來響動。
可下人分明之前就被她屏退了。
“誰?”
門敞開的時候,常鹿正在心裏念叨想好的話,一見曲如煙,忙不疊地把熱湯遞上前:“三娘子,這是小的給您讨來的,您趁熱了喝。”
“誰讓你去讨了?”
“啊?”
“我在問你話。”
恐怕任誰來看都看得出,曲如煙此時臉色難看至極,偏偏常鹿頓了片刻,方才回過味:“不,三娘子,是來安……是來安讓小的去讨的,是吧——”
他轉頭,可剛才還在旁邊的來安竟然不見蹤影。
怎麽會?他什麽時候走的!
“三娘子,您聽我解釋,真的是來安,是他讨來的,不關我的事啊!”
“把他帶到我娘那去。”
曲如煙本就心情不佳,看到這種逾矩的奴才就更加厭惡,“再怎麽是嬷嬷的親戚,也該學學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