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來了,就沒打算再回……
晏铮一直等到深夜四更天。
街上萬籁俱靜,一輛不顯眼的馬車從陰暗小巷中駛出,靜悄悄地停在霍府後門。
作随從打扮的男人下車,從馬車裏一盆一盆地,将栽滿花的花盆往下搬。
要滅不滅的燈籠,微弱地照亮了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花骨朵。
瑩白的、嬌小的,卻堅韌的。
晏铮曾經第一次見這種花時,便是這樣的感覺。
這些花似乎是重要的東西,男人小心翼翼地挪動着花盆,趁他轉身時,晏铮飛快摘走一朵綻開得最完美的,而後消失在長夜小巷裏。
他離開曲家時的那扇角門沒有落鎖,因為曲老夫人知道他會再回來。她在等他達成諾言。
夜幕下的曲家靜得吓人,只靠檐角幾個燈籠照着,常人很難看清去路。
但晏铮沒有停下,他清楚自己要去哪裏。趁着天還未亮,他要去一個他想去,卻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曲家的祖祖輩輩大多沉睡在這一間小小的四方天地裏,昏暗燈光中,那張刻着“故女曲挽香”的小小牌位在諸多靈牌中格外刺眼。
他立在門邊,盯着那尊牌位看了許久許久,直到視野驀地發昏,他重心一亂,往後退了一步。
他忽然明白這是什麽。
就像本以為自己已經認清的事實,被又一次重重地撕裂在眼前。
毫不留情。
曲如煙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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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然嘴上常常提起曲挽香,但她讨厭她,便也極少夢到她。
但今夜不同。
夢裏,曲挽香還是那副優雅清高的模樣,她裝樣子向來比誰都擅長,可轉瞬,她卻撲過來抓緊她的衣襟,瑰麗的臉上淌下兩行血淚。
“……為什麽?”她的聲音幽恨綿長:“為什麽那時你不來救我?你明明看見了,你明明全都看見了……!”
曲如煙驚醒在榻上,冷汗打濕了她的裏衣,她坐起身,胸口起伏,喘息了好一陣,漸漸平複下來。
為什麽……
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
“沒有……沒有……我什麽都沒看見……”
她抱頭蜷縮身子,聲如細絲地喃喃。
往常這個時候,守夜的婢女會被她的動靜吵醒,可今夜的這個婢女或許是睡得太熟了。
曲如煙輕手輕腳溜下榻,穿好衣裙,披着頭發,掀開簾子。
婢女果然沒有醒,她不禁慶幸還好今天是這個婢女守夜,她小心經過她,快步離開卧房。
曲如煙去靈堂的次數屈指可數,小時候因為害怕,大些了便随着族人上山去祭祖。
靈堂,說到底不過是放牌位的地方。
曲挽香的牌位,也在那裏嗎?她不知道。但她想,一定會在那裏。
“我要當面告訴你……”
她一邊跑,一邊迎着寒風深深吸氣:“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你不要再來找我了。你搶走了我那麽多東西,現在我想拿回來一些,說不上過分吧?要是有下輩子,就祈禱咱們不要再做姐妹。”
從外面看,靈堂的燈微微亮着,這是曲家的規矩,為了讓祖輩找得到故裏的路,要不分晝夜為他們點上一盞燈。
曲如煙來到門前,發現門扉竟半掩着,她驚了一跳,收回還未推開門的手,躲進一旁的陰影裏。
怎麽回事?裏邊有人嗎?
可是這樣的深夜,不該有下人來才對……
她顫顫巍巍地,探出腦袋去看,在看清靈堂中央站着的人是誰時,胸口便砰砰跳了起來。
……來安。
可為什麽,為什麽他會在這裏?
她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可不管她重新看多少次,那個欣長挺拔的身姿就是來安沒錯。
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看清他的側臉輪廓緊繃着,給人一種冷戾的感覺。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來安。有些……奇怪,又讓人有些畏懼。
可她為什麽要畏懼?那明明只是個早就被逐出府的低賤奴仆。
她記恨着他,上次是他運氣好躲過一劫,這次他不知為什麽又偷偷回來,但不管怎樣,肯定是沒安好心。
她要馬上叫人來,抓這小賊一個現行,一定能讓祖母狠狠罰他,解自己心頭的惡氣!
“對不起。”
可下一秒,靈堂內傳來的聲音讓曲如煙停住腳步。是來安。
她皺緊眉,看見他沖一尊靈牌緩緩伸出手,手心攤開,躺在他掌中的是一朵瑩白的,漂亮得有些脆弱的小花。
曲如煙見過這種花,她比誰都清楚那是什麽。
太子為曲挽香種滿一座宮臺,每日回來時都會別在她發間的那種花。自己日日豔羨卻沒有資格得到的那種花。
曲挽香……最喜歡的花。
“我回來得太急,什麽都沒能給你準備。連這花,都是從那個廢太子車裏偷來的。”晏铮自嘲似地笑了下。
曲如煙卻無法理解,她無法理解他為什麽在對着曲挽香的牌位說話。
這是,什麽意思?
為什麽,來安要對着曲挽香的靈位說……對不起?
“收到那封信後,我逃了我爹的命令,他覺得不用理會旨意,派個庶子進京為質,皇帝也不敢有所異議。但我必須得回來。”
晏铮的口吻顯得輕描淡寫,聲音卻驀地低沉下去。
“我爹說,我走了,他就再也不認我這個兒子,可我還是走了。我帶着自己的隊伍,瞞着所有人,夜半三更,離開了北境。”
“我走之前,回頭看了眼那片生我養我的土地,有個聲音在心裏問:‘你真的做好再也回不去的打算了嗎?’。那時我有一種感覺,如果不去京都,我或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知道你是怎麽死的。”阿昏
“所以,我來了。來了,就沒打算再回頭。”
“香香……”晏铮注視着靈牌上,那個屬于她的名字,半晌,卻只緩緩道出一句:“你在這裏,再等等我。”
瑩白的花朵從他掌中翩然滑下,停息在曲挽香的靈牌前。
門外的曲如煙卻蹲坐在地,死死地捂緊了嘴。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光景,哪怕親眼、親耳,看見、聽見,她還是不敢相信,她起身,不顧一切地拔腿往外跑去。
她的頭痛得快裂開似的,胸口的鼓動仿佛要跳出她的身體。她忘了呼吸,忘了思考,甚至忘了自己在往哪跑。
但她知道不能待在那裏,不能讓他發現自己。
來安……
不,他不是來安!
他是誰?
他究竟是誰?
一直以來,和自己朝夕相處,幫她、安慰她,甚至最後背棄了她的,到底是誰?
為什麽,他的神情和語氣跟平時判若兩人?為什麽對曲挽香的口吻會宛如在對着情人說話?
他不是說自己不認識曲挽香嗎?他不是不懂規矩又野蠻無禮的小厮嗎?
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