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曲挽香!”

沉默在二人間蔓延。

曲如煙沉默,是因為在等晏铮回答自己的問題。

晏铮沉默,是因為他根本沒打算回答她的問題。

“三娘子沒看過賣身契不成?”半晌,他道,“上邊印的是官印,沒法作假的。”

若是尋常人,的确沒法作假。可,他明顯不是。

“就算賣身契是真的,人也并非不能作假。”

她喋喋不休,晏铮早就不耐煩了。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在他這兒什麽也算不上。

于是他側身回去,接着閉目養神。任曲如煙再如何一聲接一聲地喊,權當沒聽見。

曲如煙拳頭攥緊,眼睛都要紅了,晏铮不再裝模作樣地奉承她,恰恰證明她的猜想。

他和曲挽香有一段過往,一段自己不知道的過往。

他是為了曲挽香,才混進曲家當小厮的。

思及此,曲如煙胸口鑽心似的痛,她艱難地張了張嘴,“那我不問你的名字了……你只要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走。”

晏铮沒理。

“你從霍義手裏救我,幫我去族學找那把金鎖,給我看你一手臂的傷……你做這些事,是不是全都只是為了從我這裏套出有關曲挽香的事?”

她還抱有一絲僥幸,一絲暗暗的掙紮。

可晏铮頭也沒回,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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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字徹底壓垮了曲如煙腦中最後一根弦,她扭頭奪門而出,門外的婆子驚呼:“三娘子?”沒有得到一聲回應,很快便看不清她的身影。

“你和三娘子說什麽了?”婆子進來問他。

晏铮翻了個身,笑道:“我好歹曾經是三娘子的小厮,三娘子人美心善,不計前嫌來和我道別罷了。”

道個別能道成那副模樣?

婆子心裏腹诽,但她收了銀子,不好将此事鬧大,罵了他幾句,轉身又合上門。

屋裏徹底安靜下來,無盡的黑暗能輕易混淆人的辨別能力。

晏铮從進京到現在,完完整整睡上一覺的次數屈指可數,饒是他也有些倦了。眼皮沉下來的最後一剎那,他仿佛在黑暗中看見曲挽香。

…要是有燈就好了。

“要是有燈,夜裏的林子也并非不能進。”

晏铮倚靠在闌幹上,沖身旁的曲挽香提議。

七月的涼州城,天黑得很晚。

“真的?”曲挽香撥弄釣竿,半信半疑地歪着腦袋:“若是遇上猛虎野獸,有燈也沒用吧?”

“遇上猛虎野獸?”晏铮被這話逗笑,那種小林子,哪兒來的野獸。他伸手從她的木桶裏揪起一尾小魚,看魚在空中擺動身子,卻不點明:“我可以替你殿後呀。”

曲挽香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你可以打跑它們呢?”

“你要是想,小爺我可以勉為其難的試上一試。”晏铮鄭重其事道。

“魚咬餌了。”曲挽香卻沒理他,手腕一擡,一條小白魚落入她手中。

晏铮是不知道她一個望族之女從哪兒學會的垂釣。

曲挽香美其名曰:“若是哪一日曲家落魄,我還可以靠這個謀生。”

她瞧着溫溫和和、規規矩矩,有時候卻能說出些讓人發笑的笑話。

二人昨日才在畫舫上說“要做一些不守規矩的事”,今日曲挽香就帶着一副釣具來到湖邊。

晏铮不禁發笑,他說的不守規矩,可不是這種意思。

“京都貴女既不會釣魚,也不會去夜裏的山林。”

如今魚釣了,剩下的,曲挽香有興趣,晏铮也不是不能陪陪她。

二人約好日落後見,晏铮便回去準備了幾把鋒利的刀和弓。猛虎野獸在涼州這種窮鄉僻壤的小林子裏是不會有的,野豬倒說不準。

出門時,屬下問他:“爺,天都要黑了,您要去哪兒啊?”

晏铮回他:“陪小娘子玩。”

他到了地方,曲挽香卻遲遲沒有顯身,約莫小半個時辰後,才提着盞燈籠姍姍來遲。

晏铮問她:“你知道自己來遲了多久嗎?”

曲挽香回答:“京都貴女從不會遲到。”

這意思就是,她現在做的這事,也是二人約好的“不守規矩”中的一環。她故意的。

“我要是脾氣再差些,真能讓你這兒自生自滅了。”晏铮語帶威脅地對她說。

“可我覺得郎君你的脾氣好極了。”曲挽香一雙小鹿眼沖他輕眨了幾下。

晏铮被她看得心頭癢癢,真就沒了脾氣:“跟我來,不然別怪我把你扔這兒。”

曲挽香說不要馬,也不要車,晏铮就沒帶那些累贅的,背的箭筒倒是滿滿當當。曲挽香或許沒想那麽多,晏铮可不會。

夜裏的山林和白日相比完全是兩個樣,一進林子,蟬鳴聲便如雷貫耳,不顯吵鬧,只覺詭異。

尋常女子也許就怕了,可從曲挽香微微發亮的眼神裏,不管怎麽看都只有“好奇”二字。

晏铮怕她走丢,啧了聲提醒她:“別光看頭頂,注意腳邊。要是走散了我還得去找你。”

曲挽香歪歪腦袋:“你還會來找我?”

晏铮笑道:“我可不想第二日看見自己喜歡的姑娘成了兩半屍體。”

這話反而讓曲挽香沒法回答,她擡頭指着樹幹上的一團黑影:“那是什麽?”

“鳥。”

“什麽鳥?”

“隼。”

“什麽隼?”

晏铮回頭瞥她,曲挽香忍不住笑了笑:“別生氣嘛。”

晏铮同樣笑着回她:“我舍得生氣麽?”

他又回頭接着探路。

這林子晏铮和幾個郎君時常會來打獵,他閉着眼都知道哪條路往哪兒走,不過這事他根本沒打算告訴曲挽香。

他們沒有走太久,曲挽香的步子漸漸慢下來,她稍微停了那麽幾息,晏铮便回身問她:“累了?”

曲挽香沒想到這都能被他瞧出來,小聲嘆氣:“抱歉,郎君,京都貴女的體力大抵都像我這樣。我想故意不講規矩似乎也有點難呢。”

晏铮倒是被她這種時候都要執着于“不守規矩”的态度氣笑了。

“喂。”他道,“累了就跟我說,現在逞強,到時候往回走的時候怎麽辦。”

“你可以背我呀。”曲挽香伸出一根食指,“未出閣的姑娘……”

“被陌生男人背,也算不守規矩,是吧?”晏铮知道她後面要說什麽。

“不過,你也不能算是生人。”曲挽香認真考量起來。

“哦?”晏铮饒有興趣地問:“那我算什麽?”

“熟人。”

曲挽香是沒什麽惡意的。晏铮正彎腰替她割去周邊的野草方便她走路,聞言嗤道,“我可真是榮幸。”

忽然,一陣陰風從山林間吹來,幾乎是下一秒,晏铮抽箭架在弓上,曲挽香正要開口,他冷着眸子說:“別動。”

二人眼前的草叢裏,有一團隐隐竄動的黑影。

曲挽香問:“是虎?還是豹?”

晏铮道:“都不是。”

二人交談間,那頭黑影忽然朝這邊沖來。林子裏本就黑,原本提在晏铮手裏的燈籠滾落到了一旁,曲挽香更難看清黑影的動作。

“嗖”的一聲,她聽見箭矢脫弓而出,黑影驀然一頓。那箭上有晏铮提前淬好的毒,黑影吃了一箭,疼痛不已,搖搖晃晃地朝這邊撞來。

曲挽香下意識想後退,誰知後面便是個斜坡,她往下倒的同時,眼疾手快抓住斜坡上的樹幹,好險沒有摔下去。

又是“嗖嗖”兩聲,箭矢割裂了風聲,她看不清那黑影如何,自己倒有些快站不住了。

“曲挽香!”

約莫是回頭沒看見她的人,晏铮找到她時,正微微喘着粗氣,分明方才背着那麽重的箭筒也沒見他氣息亂過一分。

他見她雙臂抱住樹幹,踮腳撐在斜坡上,不顯狼狽,反倒有幾分從容,氣笑問:“你怎麽就沒摔下去呢?”

曲挽香眨眼說:“老天爺似乎還不打算讓我死。”

“抓住我的肩膀上來。”晏铮肅了臉色,一只手在她腰上一扶,一只手将她腋窩往上一提,曲挽香順從地抓緊他的肩膀,整個人被他穩穩地抱了上去。

“…京都那些郎君恐怕五個人加起來也沒有你這般的力氣。”曲挽香沒有劫後餘生的感想,意外道。

“小娘子,我要沒力氣,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晏铮放她下來,拾起方才随手往地上一扔的弓。

曲挽香這才看見一只棕毛野豬倒在不遠處的草叢裏,身上插了四支箭矢,已經一動不動了。

“這可怎麽辦?”她問。

晏铮上前,短刀橫在野豬脖子上比劃了下,回首沖她道:“饒是我這麽厲害的人,也不能一邊背着你,一邊還扛只大野豬回去呀。”

曲挽香很是遺憾,垂下頭道:“抱歉,都怪我。”

“哦?”晏铮抱臂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你知道自己錯哪兒了?”

曲挽香點頭承認:“我不該穿了雙繡花鞋就出來。”

晏铮撫撫額頭,嘆道:“是,你該光腳出來。”

“爺,還有兩日,晏家軍就要抵達京都了。”

晏铮是被郭申的聲音吵醒的。這屋裏太暗,他恐怕沒發現他睡了過去。

朦胧的意識是因為他夢到了太過久遠的往事,很快,晏铮的眼神清明了。

“兩日,足夠了,”他坐起身道,“你在外頭等了多久?”

“一個多時辰。”郭申猶豫了下,“我還是頭一次看見曲家的三娘子。”

“所以呢?”

“我還以為是二娘子還魂了……”郭申喃喃自語道,“太像了。”

晏铮不想多談這個話題,冷笑:“像嗎?我倒覺得一點兒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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