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麽……
“陛下,晏十七到了。”
內侍匆匆穿過朱牆邊的深長夾道,一進殿便匍匐在地禀道。
殿內的男人約莫而立之年,正眯眼看着手中奏折,聞言擡頭問:“帶了多少晏家軍?”
“回陛下,一隊五十人。”
“倒是謹慎。”皇帝冷哼,“知道不能空手進京,否則便是板上魚肉。”
晏家為何不容小觑,就是因為有個聲名遠揚、智武雙全的大将軍,以及那掌握着北境十萬晏家軍的虎符。
這樣的人教出來的嫡長子,更不會是泛泛之輩。
換言之,只要拿捏住晏十七,便是掐住了晏家的命脈。
“去,傳晏十七進來。”他放下奏折,打算會會這素未謀面的晏家嫡長子究竟是個什麽程度的人物。
內侍應聲出去,不一會便回來,身後多了一道踩實在地上,顯得大搖大擺的腳步聲。
皇帝擡頭時,晏铮正好撩簾子進內,他低着頭,也沒多看,徑自往地上一跪,“晏家十七,叩見聖人。聖人萬福金安。”
皇帝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生得身長腿長,背脊挺拔,到底是在北境長大,不是那等弱不禁風的貴公子。就是不知手腕如何。
他故意沉默了一會才道:“千裏迢迢從北境趕來,一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晏铮連忙搖頭,一拍自己的大腿,“上路的時候還不怎樣,走到半途才覺得,臣的爹給了臣一隊軍馬真是明智之舉,否則臣真得累死在路上。”
皇帝皺眉:“你昨夜進京沒找到住處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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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聖人誤會了。”晏铮道:“昨夜是禮部侍郎接應的臣,不過給臣找到的那個住處吧,夜裏不遮風不擋雨,又冷又潮,臣在那兒一夜沒睡好,今兒早上起來時腰還疼呢。”
角落裏的內侍聽着聽着,神情詫異起來,鎮北大将軍的這個嫡長子……怎麽感覺,說話有點沒正形呢?
禮部侍郎是個行事周正的人,雖說是質子,但也絕不可能怠慢晏铮。皇帝好笑道:“不遮風不擋雨?難不成比你一路上住的驿站還能差了不成?”
“這……其實都不大好。”
晏铮像聽不出他話裏的意思,還認真比較起來,“按臣的喜好吧,禮部侍郎的府邸就不錯,瞧着又寬敞又氣派,臣昨夜還說想去侍郎府邸裏住一晚,可他偏不同意。”
他似乎越說越不滿,竟告起狀來:“聖人,臣這次歸京是受您的旨意,他敢不讓我住,分明就是沒把聖人您放在眼裏。您說說,他是不是太無法無天了?”
無法無天?
皇帝起先還沒反應得過來,一回神,差點沒被這番惡人先告狀給氣笑出來。
他起身,繞過桌案,站定在晏铮面前,低頭問他:“怪不得今晨周侍郎來沖我告了你一狀。”那奏折“啪”一下被丢在他眼前,“我說你剛進京能鬧出什麽事,原來是因為這個。”
晏铮要當真只是口頭提議想去周侍郎的宅邸住一晚,侍郎會無故參晏铮一本?
“聖人,臣冤枉啊。”晏铮聞言,眼巴巴地擡頭,“周侍郎給臣找的那個住處又破又爛,臣是什麽身份的人,臣住得差了,不就是掉臣的親爹的臉,掉聖人您的臉麽。就算臣可以委屈,但也不能委屈了聖人您不是。所以臣才踹了他一腳,想叫他長長記性……”
那豈止是一腳,晏铮是直接将周侍郎踹成了行走不便,今天參晏铮的奏折都是周侍郎派家仆送來的。
皇帝沒見過這樣的人,拿手連點他好幾下,氣笑得直搖頭,沖內侍道:“不就是宅邸麽,去,把清水巷的那間宅子賞給晏少将軍。”
內侍還沒應聲,晏铮一個反應迅速地先拜下去:“謝聖人,聖人萬福金安!”
皇帝又交代了今夜要擺宴為他接風洗塵的事,讓他下去梳洗一番,不要誤了事。晏铮應了聲,這才退去。
室內又恢複寂靜,好半天,內侍躊躇着開口:“聖人……這、這晏十七……”
“這晏十七,怎麽和他爹一點兒也不像是不是?”
皇帝坐回案後,拾起奏折,似乎覺得實在好笑,又搖搖頭:“晏十七的傳聞雖少,但怎麽會是這副德行?”
這人剛進京就敢惹事,他要知道自己是來做質子的還好,可看這模樣,晏十七分明覺得自己是來享福的。
“不過依奴看,這也是好事。”內侍笑道:“要晏十七真是個不好對付的,還得勞聖人多費心思。”
這話沒說錯。皇帝可一點兒不怕晏铮打人惹事,他越鬧事,他才越高興,皇帝真正怕的,是晏铮太過安分。
咬人的狗不叫。
“罷了,再看看,莫要掉以輕心。”皇帝能謀反坐上龍椅,怎會沒有心眼,他對晏铮這幅模樣是半信半疑,“反正賞他那座宅子就在眼皮子底下,量他也不敢做什麽。”
“是,聖人英明。”
曲家昨夜派了許多奴仆捉拿晏铮。
可翌日,蕭氏仍沒有得到一點兒有關他的消息。
她氣得摔碎了幾個花瓶,“連牙行都不要的小厮,他能躲到哪兒去?一群吃白飯的廢物。”
一天不找到晏铮,蕭氏心裏就一天踏實不下來。
霍獨知道這些秘聞,是為了以此要挾曲家逼問出曲挽香的事,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前,他們不會把此事傳出去。
但那小厮卻并非如此,他要是說漏了嘴,風言風語最難擋,哪天若是傳到聖人耳裏……
“快去給我找,一定要把來安抓回來!”
蕭氏氣急,小厮們不敢惹她,應聲出去。
曲太傅卻在這時下朝回府,帶來了個壞消息:“晏十七昨夜進京,今早已經去見過了聖人。”
晚上便是洗塵宴,正三品以上的朝臣都得前去,雖說沒有明文要帶家眷,可曲家與晏十七關系匪淺,他到底是不是為了曲挽香而來,曲家必須探到他的底。
這邊來安還未找到,那邊又多出個晏十七。蕭氏兩天內,愁得頭發落了不知多少把,“我這就叫人備車。”她又吩咐嬷嬷:“去叫煙姐兒收拾妥當,咱們堂堂曲家,可不能因為儀容儀表落人口實,丢了曲妃娘娘的面子。”
“那個小厮呢,你還沒找到?”曲太傅又急着問她。
蕭氏不滿:“急什麽,只要他不出城,遲早能逮到他,他以為自己能跑得掉?”
曲如煙聽聞這個消息時,卻不是蕭氏那樣的反應。她慌張起身,從櫃中取出那把金鎖,光線照耀下,金鎖內側那個“晏”字清晰可見。
“是他……一定是他……”
曲如煙不想知道任何有關“晏家郎君”的事,所以她從未細想,也從未向人問起過。可如今,她就是不想知道也猜得到。
曲挽香的心上人……是鎮北大将軍晏家的嫡長子。
可曲挽香都死了,事到如今,他來京都又能做什麽?
曲如煙心煩意亂,又惦記着來安的行蹤,忽然,一個想法從她腦中一閃而過,又立刻被她抹去。
不可能。
她安慰自己似地笑,哪兒有這麽巧的事。
曲家的馬車一路駛向宮內。
他們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和那些按家世排,只能坐到門邊甚至門外的落魄世族不同,他們可是能坐到大殿裏頭去的名門。
想到這點淩駕于常人的優待,蕭氏心緒才舒暢不少。
許多人都帶了家眷前來,當朝沒人不知晏十七是來京都做什麽的,他們想要巴結新帝,自然得來瞧瞧傳聞中的晏十七長了幾只鼻子幾只眼,日後才好按碟下菜。
其中不少人曾經和晏铮他爹有過節,這會兒等着看晏家笑話。
沒過一刻鐘,帝後駕到,衆人起身行禮,皇帝舉起杯盞說了幾句場面話,叫衆人入座。
便有內侍來禀,晏铮到了。
晏铮姍姍而遲,更招人注意,他一踏入殿中,無數雙眼睛朝他看去。
許是沐浴過一番,金冠高束的馬尾尚且沾染着水氣,他一身窄袖絨衣,顯得英俊挺拔。晏铮的身形并不魁梧,渾身上下卻透着一股力量。
所有人都在看他,帶刺的、稀奇的、審視的……他卻将目光一轉,瞥向曲家所在的席位。
沒有想到。
沒有人想得到。
蕭氏原本正笑吟吟的同另一位貴夫人說話,當她擡頭看清晏铮相貌時,卻睜大雙眼,目光釘子一般凝在他臉上,面色發白。
她不敢相信,甚至懷疑自己看花了眼。
“不……不可能……”
她就這樣注視着由遠至近,緩緩向這邊走來的晏铮。
不用左右顧盼也知道,曲如煙、曲太傅乃至曲老夫人,恐怕都和她此時想的一樣。
晏铮,晏十七。
所有人都聽過晏十七的名字,卻沒有人知道遠在北境的他是高是矮,長什麽模樣。
他們就該懷疑的,為什麽霍獨會對區區一個小厮說出那些秘聞。
可他們沒有多想,他們亂了陣腳,被別的事吸引了注意。
——霍獨是知道晏十七長什麽模樣的。
他們都忘了,他們忘得一幹二淨。
難怪……難怪他明明是個小厮,卻有一張不凡的容貌,異于常人的武功底子。難怪,他可以從那個柴屋裏不驚動一草一木地逃走。
蕭氏忽然意識到,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就被設計好的,是圈套,是計策。他一邊做戲,一邊等着他們往裏跳。
自始自終,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是,他們自己……
“怎……怎麽可能……”身旁的曲太傅發出難以置信的顫抖音色,蕭氏卻連張張嘴說話都做不到。
只能呆滞地、驚恐地,看着晏铮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她清楚地認知到眼前這個人,就是她瘋狂派人去找卻怎麽也找不到的“來安”。
當然了,她當然不可能找得到……因為,他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麽“來安”。
蕭氏臉色鐵青地注視着晏铮,看見他薄唇微啓,沖自己無聲做了幾個口型。
他說的是:“別來無恙呀,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