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死了,就再也不會回應你……
曲澤從前和曲如煙差不多,和曲挽香這個嫡姐十分生疏。
除了晨時去蕭氏屋裏請安,幾乎不曾和她有過更多的交談。
一是蕭氏不許他和曲挽香過多接觸,二是曲澤有些怕她。
她總是笑吟吟的,可又讓人難以接近。
那是一次偶然,他下了族學,在府裏東竄西竄,聽見自東院一角耳房裏傳來尖銳的聲音。
好奇心驅使下,他湊近耳房,透過半掩的門扉,看見一個嬷嬷手執藤條,曲挽香正俯身在她身側。
“嗖”的一響,那根藤條在他驚訝的注視下,抽在曲挽香身上。
“曲家到底怎麽教的二娘子規矩?這般散漫的舉止,可進不了宮延。”
那是祖母從宮裏請來的教養嬷嬷。曲澤聽曲如煙提起過。
可教規矩,也要打人麽?
曲澤是被溺愛着長大的,祖母對他嚴苛,也從未動過家法。那藤條又堅硬又細長,抽在人身上,他看見曲挽香的唇際深深抿了抿。
肯定很痛……
曲澤眉頭擰起來。
難怪他覺得最近這段日子除了請安就沒看見過曲挽香的身影,原來是整日都待在這個屋子裏學習禮儀。
等到日落黃昏,嬷嬷總算放下藤條,下人們紛紛進內送上晚膳。
在這個地方吃飯……難不成夜裏還要繼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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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澤本不想理會,可他又實在好奇,趁嬷嬷不在,他悄悄推門進去。
曲挽香只側眸掃他一眼,繼續夾菜吃飯。
起碼在曲澤看來,她的禮儀已經足夠優雅端正,比自己和曲如煙的強多了。
那個嬷嬷為什麽還不滿意?
“二、二姐。”他叫了一聲,不大自在的在她面前坐下,“那個嬷嬷為什麽打你啊?”
“那不是打。”
“但是……”
曲挽香放下碗筷,将雲袖一撩,她皙白纖瘦的手臂上幹幹淨淨。
曲澤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宮延特制的藤條,抽在人身上雖痛,但不會留下印子。
“所以你那天才不讓小妹一起學麽?”他忍不住問道。
那天,曲如煙被曲挽香趕出來,氣得大發雷霆,沖他念念有詞說了好些曲挽香的壞話。
他原本還覺得二姐是吃獨食,不願給妹妹好處,如今一看,似乎也不是什麽好事……
“她沒必要學呀。”曲挽香不置可否,将銀盤上唯一幾顆櫻桃都給了他,“嬷嬷要回來了,快走吧。別和母親說是我給你的。”
曲澤愣愣點頭,等出了屋,望着手裏紅寶石般的碩大櫻桃,忽然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這個二姐。
她……好像并非曲如煙口中那樣可惡。
自那以後曲澤沒再去過那間耳房,或許是下意識不想看見那般高高在上的二姐被人抽打的模樣。
他和曲挽香再一次說上話,是有一回他不慎在祖母屋裏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聽見隔壁屋裏傳來曲挽香的聲音。
“太子娶一家的兩個女兒,是不合規矩的。”
少有的,帶着幾分急促的音色。
“我知你想說什麽,挽香。”曲老夫人道:“可殿下已經點頭了。你打娘胎出來就帶着病,如今雖好了,可保不齊哪一天……”
“所以,祖母想以防我死後,太子妃的殊榮被別家取代,幹脆讓另一張和我生得一模一樣的臉待在太子身邊?”
曲澤從沒見過曲挽香發火,唯有那一次,他隔着一道簾子都能聽出她話中蘊着的怒意。
“小妹從小就沒了母親,父親和您不關心她,好不容易蕭氏和她有了些感情,只要好好的,她可以嫁個好人家。曲家的前程有我去争,祖母何必再這樣對她?”
室內陷入沉默,曲老夫人也許在思考,久久沒有答話。
“求祖母三思。”
曲挽香的聲音含着某種不可忽視的魄力。
“小妹行事武斷,性子更不容人,她進不得東宮。”
進不得,也不适合。不管是對曲如煙,還是對曲家而言。
所以曲老夫人最終點了頭,答應不将曲如煙以側妃的身份嫁去東宮。
曲澤那時聽不懂這些曲曲彎彎,但也知道二姐是在幫小妹說話。
可她分明從不搭理自己和小妹,應該讨厭他們都來不及,又為什麽會這樣呢?
“二姐!”他溜出屋子,幾步追上正離去的曲挽香。
“櫻桃好吃嗎?”曲挽香回首見他,溫聲問道。
他連忙點頭,不知該從何問起。
“去那邊坐坐吧?”許是瞧出他欲言又止,曲挽香指指不遠處的花苑池塘。
曲澤從沒想過自己能和這個二姐坐在池塘邊賞花閑聊,他渾身不自在。
“你剛才為什麽要幫小妹說話?”這句顯得過于唐突,他添上一句:“你不是不喜歡她嗎?”
“…我為什麽要不喜歡她呢?”
被曲挽香這麽反問,曲澤有些愣住:“因為你從來都不和她說話……”
曲挽香聞言,眉眼一彎,笑了出來。
他第一次見曲挽香笑得這麽開心,從前是笑不露齒、端莊得體,眼下卻粉唇微張,肩膀顫個不停。
他不滿道:“你笑什麽?”
“抱歉,別生氣嘛。”
曲挽香起身,自池塘裏掬起一捧水,回首問他:“這是什麽?”
“你當我傻嗎,這當然是水了。”
“那你知道如果放着不管,水會自己越變越少最終消失不見嗎?”
曲挽香低頭注視自己的掌心:“如今,小妹就被困在這水裏,好在只要不再往裏加水,終有一日,水會消失。”
曲澤不懂其中含義,他想要曲挽香解釋,可她只拍拍他的頭。
“你長大就明白了。”
現在他再也等不到曲挽香解釋,可也終于明白。
那捧困住曲如煙的水,或許就是指的曲挽香自己。
失去生母,又無長輩偏寵的曲如煙,唯一可以仰仗的,只有曲家的當家主母,自己的後娘,蕭氏。
當家主母可以做主一切,曲如煙的婚事、曲如煙在府裏的待遇、曲如煙的下半輩子活得好不好。
曲挽香或許是覺得,自己疏離,蕭氏才不會對這個并非自己親生卻又不得不養在自己膝下的孩子生出嫌隙。
多年後來看,他二姐當初的決定是對的。
之後,曲澤和曲挽香漸漸有了交際,許是她內裏對曲家有某種推卸不去的責任感,對他這個家族未來的頂梁柱才會格外管教,哪怕頂着蕭氏的白眼。
那些複雜難懂的回憶便漸漸被他遺忘。
如果不是今日聽曲如煙這般聲嘶力竭地喊着曲挽香的名字,他或許都不會想起來。
“我說的這些就是證據。”他道:“二姐從沒讨厭過你。”
“你騙人!”
曲如煙猛地擡頭看他。
“騙人……這不可能是真的……”
方才聽他說話,她一直專注而安靜,此時卻忽然擡高聲音否定。
“小妹!”曲澤掌住她的肩膀,“你好好想想,二姐她為什麽非得讨厭你?她那麽受寵,祖母和爹什麽都向着她,她要真讨厭你……”
“不要說了!”曲如煙抱頭吼道。
這些話超出她的預料,是她從來不曾設想過的事。
曲挽香不僅不讨厭她,還一直護着她?
不可能……怎麽可能……!
自己曾經對她說過那麽過分的話,對她随意發火,對她口吐惡言,她怎麽會一點都不讨厭自己?
和太子的婚事是因為祖母打算讓自己做側妃,做個她死了以後的替補,所以她才反對?
那不讓自己學宮延禮儀,也是因為不想讓她嫁去東宮?不想讓自己整日被禮教嬷嬷抽打?
這些,在曲澤的回憶裏,曲挽香從沒開口承認過。
可不管怎麽聽,曲如煙也只能從中推出這樣的因果關系。
所以她才格外震撼,然後感到痛苦。
真的……是這樣嗎?
她在心裏拼命地對自己說: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曲澤在騙她,是他把曲挽香想得太好了!
可又有聲音在心裏說:你早該猜到了,曲挽香給你金鎖的時候,曲挽香欲言又止對你說“太子并非表面上那樣”的時候,你就該猜到了。
東宮這門婚事一點也不好。
“不……不……”曲如煙雙眼漲紅,“一直都是我想錯了嗎……?做錯了事的人……難道是我嗎?”
曲挽香……
她明明有無數關于曲挽香的回憶,卻好像從未了解過她。
她是高高在上的,說一不二的,威嚴的,不近人情的。
可……實際上呢?
為什麽曲澤話裏的那些曲挽香,讓她感到那麽陌生?陌生到就像完完全全的別人。
“自己從未得到過任何人的愛”。
她還一直這樣以為……
“可那又為什麽,她願意把這些事告訴你,卻從來不和我解釋?!”曲如煙搖頭,咬牙哽咽道:“她要是好好和我解釋,我一定……”
“小妹。”曲澤忽然打斷她。
“…二姐已經死了。”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
“死了的人,你再怎麽喊,也不會再回應你了。”
這話像一根針,毫不留情地紮進曲如煙心頭,痛得她雙眼發花,幾近窒息。
“二……姐……”
她叫了一聲,在曲挽香死後,她第一次叫她姐姐,可是,果然無人回應。
她死了。沒有把任何真相告訴她,就這麽死了。
曲澤看着曲如煙埋下頭,爆出一陣嚎啕大哭,無奈之下,沉沉嘆了口氣。
曲老夫人屋內,有婢女來禀,曲如煙回來了。
曲家所有人都在等她回來,他們想知道晏铮的反應。
曲如煙進到屋內,屋裏只有曲太傅和曲老夫人,蕭氏不見蹤影。
她心裏不禁抽痛了下。
“如何?煙姐兒?晏十七瞧見你,是個什麽反應?”曲太傅迫不及待問道。
他看見曲如煙雙眼紅腫,卻只當她是在晏铮面前做戲所致,并不理會。
“晏十七爺……”曲如煙垂着頭,深深吸了口氣:“他……叫了我一聲挽香。”
“他似乎真的很想念二姐,我一叫他,他就看我看得入迷了。”
事情如他們預想般一樣順利,曲太傅喜不自禁:“娘!”
“當真?”曲老夫人審視曲如煙:“他當真這麽叫你?”
“是。”迎着長輩飽含期待的視線,曲如煙不知為何,心裏忽然沒了那種發癢的感覺,“孫女覺得……可以讓孫女再去一次晏十七爺那裏。”
“這次,孫女一定做得更好。”
卯時,百官上朝。
雖說禦前護衛就是站在皇帝後頭當根柱子,但今日是晏铮第一次上任,要見的人還不少,他早早等在了宮門前。
“爺。”郭申送到此處,不便入內,只向他問了一件疑惑已久的事:“昨日為何就這麽輕易放曲三娘子回去了呢?”
依他對晏铮的了解,曲家這麽好的一張牌,他不會不利用。
他們大可以将曲如煙綁了要挾曲家。反正……方法數不勝數。
怎麽卻偏偏放她回去了?
“郭申。”晏铮将覆在臉上的面甲揭開,眼含深意地看他:“我和你打個賭吧。”
“什、什麽賭?”
“就賭……曲如煙今夜會不會心甘情願的再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