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名為“偏執”的囚籠

晏铮要她回家去找曲聲聲當年住過的院子。

真的能找到什麽古怪之處嗎?那可都過去二十多年了。

對于曲如煙的突然而至,曲家上下驚慌一片。

當然了,祖母和父親是在怕她被晏铮退還了回來。

自己在曲家安分守己,當了十六年長輩眼中的好姑娘。

她其實讨厭學規矩,讨厭念書,更讨厭每日不厭其煩的晨昏定省,可她為了成為“曲挽香”,為了得到祖母和父親的愛。咬着牙也撐了過來。

哪怕再不喜歡她,也該有些感情了不是嗎……

可進了屋,看見祖母和父親眼中的質疑,沒有哪怕一點點對自己回來的欣喜,她心中涼透,又傷心,又憤怒。

“你到底為什麽回來了?”

曲太傅剛到府裏,屁股還沒坐熱,聽說曲如煙回來,馬不停蹄趕了過來,見她沉默,不耐道:“你倒是說啊!”

“不是晏十七爺把我送回來的,是我自己想回來看看。”曲如煙僵硬地吐出一句。

曲太傅和曲老夫人這才松了口大氣。

“那你早說嘛,你祖母年歲已大,你說你吓她做什麽呢?”

要是往常,曲如煙定然又怕又愧疚,她怕自己做錯了事,惹了長輩不喜。可如今只覺得可笑。

“抱歉,父親。”

“罷了。”曲老夫人擡手往曲太傅閉嘴,将曲如煙招上前,握住她的手問,“晏十七爺對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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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并不是在關心她過得好不好,曲如煙知道此時只需一個回答:“十七爺對我很好。”

“那便好。”曲老夫人拍拍她的背,讓她坐到自己身側,從前,曲如煙再如何撒嬌讨好,老夫人也不會這般對她,“煙姐兒,你做得很好,曲家幸盛有你這個女兒。”

“祖母……”

曲如煙剛有幾分動搖,曲老夫人的下一句話卻徹底打破了她最後的念想:

“今夜回去,你記得跟晏十七吹吹枕邊風,讓他莫要再執着于一個已死之人。”

“你和挽香生得那般像,她已經死了,你卻是活的,該如何取舍,是個男人都該明白。他若是不答應,你就哭一哭鬧一鬧,再不濟撒撒嬌,這張臉就是你最好的手段,你要學會好好利用它。”

見曲如煙久久沒有回話,又捏捏她的手腕,“聽見了沒,煙姐兒?”

聽見了。曲如煙又不是聾子,她當然聽見了。

可聽見了又怎樣?

如今的她,已經沒法像從前那樣因為一點小小的看重就奮不顧身了。

“那祖母把我當什麽了?”曲如煙擡眼看向曲老夫人。

曲老夫人被她盯得皺起眉:“你這是什麽态度?”

“因為祖母問我,所以我才想問問祖母罷了。你們不是一直覺得,不管你們說什麽我都必須聽從不可嗎?”

這話曲如煙既然說出口,那她索性不想再憋着。

她掙開曲老夫人的手起身,不見惱怒,不見責怪,甚至連傷心都沒有,就像已經看透自己曾經追尋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祖母……我是曲如煙,不是曲挽香,更不是你們用來攀龍附鳳的道具。”

“二姐生前為曲家做了那麽多,只因太子倒臺,你們就能見風使舵,将她的所有嫁妝都拿去巴結旁人。如今她死了,晏铮回來替她報仇,你們才知道怕,才想起還有我這麽個‘玩意兒’。”

“要是從前,我肯定會乖乖聽話,你們以為我會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利用嗎?可就是被利用、被傷害也好,我也想被你們愛,哪怕一次也好!”

“可你們沒有。你們從來沒有愛過我。”

曲如煙往後退了退,她看見曲老夫人和曲太傅的臉上露出錯愕萬分的神情,是在驚訝她一個道具也學會反抗了嗎?

她不知道,但這一刻,曲如煙心底才真正暢快淋漓起來。

“二姐到死前的最後一刻都在為曲家謀利,可我不一樣,我曲如煙不會再步她的後塵!”

她說完扭頭,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去。

她發現自己只要不再苦苦追尋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她就是自由的。

離開主屋好一陣,果然沒見有人來追她。

曲如煙迎着冷風,深深地快活地吐出一口氣。

曲聲聲曾經住在府裏最偏僻的小院裏,她的姨娘死後,她出嫁以後,小院就被徹底荒廢在那裏。

門是沒有鎖的,曲如煙進去,拿帕子掩了口鼻,上下打量這間落滿灰塵的簡陋屋子。

角落裏擱着一張小榻,勉強夠兩個人睡,除了必要的家具外,這間屋子幾乎什麽也沒有。

唯一一扇小窗朝西北開,連光都照不進來。

曲如煙看着繡花鞋下的凹凸石地,不敢相信這竟是府邸裏的一部分。

怎麽會這麽不好……?

曲如煙最終沒能在那間屋子裏找到有用的東西,但卻久違地喚醒了一些沉睡在心中的記憶。

她想着要快點回去告訴晏铮,可剛一踏出門扉,迎面便碰上一個人。

蕭氏。她的娘親。

數日不見,她憔悴了許多,總是光鮮亮麗、打扮得一絲不茍的娘親,眼下卻發髻蓬亂,鬓邊似乎生出了幾縷白絲。

“煙姐兒……”

她癡癡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竟真的站在那裏。

“我聽下人說,你回來了,所以……”

“不要過來。”

曲如煙擡高聲音,“別過來……我不想看見你。”

“煙姐兒?”

蕭氏的神情登時變得宛如世間終結了一般,她顫聲道:“好……娘不過去。娘只是想來看看你,娘擔心你在晏家過得不好,晏十七他……他有沒有欺辱你?”

事到如今,這樣的關心只讓曲如煙更加惱怒。

眼前這個人明明是府裏唯一在乎自己的人,當初自己被送去晏家時,卻沒有立刻站出來?

她默許了這件事,如今卻又關心上她。

“你們把我送去晏十七那裏是想讓我做什麽,你不是最清楚嗎?如今卻問我他有沒有欺辱我?你們不就是巴不得他欺辱我嗎!”

她忍不住了,忍不住沖她大吼。

祖母和父親沒有讓她這麽難過,只有蕭氏,只有她的娘親,出事後她的一聲不吭,連那次回家都沒來看過自己一眼,這才最讓她心痛如絞。

她明明說過,自己就是她的親生女兒。她明明說,她愛自己。她們才是這個家裏最親近,最毫無保留的。

可直到她被送去晏家,她才知道這些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她難過又能怎樣?說到底她和蕭氏還是隔着一層肚皮,蕭氏還是沒有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過,她根本就不愛她。

“我走了。”她垂着頭,沙啞着聲音說:“不會再回來了。”

她要走,卻被蕭氏拽住衣角,她那個華貴端莊的母親,披頭散發,滿臉淚痕地跪在地上。

“煙姐兒,娘錯了,娘做錯了,娘不是要抛棄你,娘只是不知道該怎麽……”

“放手,我真的要走了。”

“那這樣吧,娘不說了,娘不說了好不好?”

蕭氏似乎無論如何都想和她再說些話,她看自己的眼神還是和以往一樣,就好像她真的愛着自己。

“你告訴娘,你為什麽會從那個院子裏出來?那不是……”

“那是曲聲聲,大姐曾經住過的院子。”

曲如煙忽然憶起,她從沒見過蕭氏搭理曲聲聲,她似乎很不喜歡這個庶女。

所以她起了一絲報複心,故意笑道:“娘不知道吧?我進宮去和大姐姐說過話了,她很喜歡我,還邀我往後常常進宮去陪她說話。”

“你說什麽?”

話音剛落,蕭氏果然面露驚慌,她搖着頭,摳緊她的手,“不,你不能去,那個女人不正常,她是妖女,她會害你的,你不能去見她!”

蕭氏如今再說什麽對曲如煙而言都是徒增煩悶,她緩緩将手從她掌中抽出,頭也不回地道:“娘,我已經被你抛棄了,你覺得我還會再聽你的話嗎?”

她離開了曲家,沒有任何留戀的。

“三娘子。”

門外,郭申正在等她。

見她完完整整的出來,松了口氣:“看來他們沒有為難你,上車吧。”

“三……三娘子?”

直到看見地上的幾滴水跡,他才發現曲如煙在哭。

雙肩顫抖着,緊緊咬着下唇,不讓任何人聽見她的哭聲。

郭申看着看着,不禁失神。

他如今總算發覺,這個曲三娘子和二娘子……很像。并不是臉,她們內在的芯子是極像的。

就像自裂縫中堅韌生長出來的脆弱花朵,卻又倔強地不願順從命運死去。

“郭大人……你說,我那樣對她,我是不是個白眼狼?”曲如煙擦着眼淚,終于快要抑制不住哭聲。

“三娘子只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斥責你的。”郭申輕聲說道。

曲如煙啜泣着,不知有沒有聽見,只是不斷起伏的肩膀平靜了許多。

郭申看在眼裏,不禁感嘆,誰又能想到自涼州回來的那一年後,會生出如此多的變故?

他家爺如今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以為他在替二娘子報仇,殊不知,自己其實也漸漸被困在了那名為“偏執”的囚籠中。

他是晏家的家仆,晏铮也算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

他念舊,卻注定要經歷無數身邊人的死亡。

他對旁人狠心,對自己卻更得狠心。

不狠心,就無法殺敵,無法看着戰友在眼前倒下仍執刀往前,更沒法替自己的女人報仇。

郭申以前沒辦法,他擔憂晏铮,卻只能舍小取大。

可如今好不容易國土安康,盛世太平,他難道還要讓他家爺經歷和以往一模一樣的事嗎?

這就是郭申一直不同意晏铮離開晏家,離開北境,舍棄一切,為一個死人報仇的原因。

他當然也喜愛二娘子,二娘子要是活着,便是最最與他家爺相配之人。

萬裏挑一,獨一無二。

可她死了,死了的人又怎麽能始終霸占着那一個位置呢?

二娘子那般良善,她若是黃泉之下有靈,也定不會希望他家爺為了自己犧牲到這一步。

被偏執囚禁的人,晚了,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再逃出來了。

“三娘子。”

曲如煙止住眼淚,擡起一雙泛紅的小鹿眼,郭申看着她,語重心長道:“或許,你就是那個可以把爺從偏執中解救出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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