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晏铮,你該放下執念
最終,曲太傅被皇帝招到跟前訓斥了一番,帶狗入宮的事是他兒子幹出來的,所謂子不教是為父之過,完事了才準他們将曲澤領回家去。
而對晏铮的處置,不過是停了他兩天職,要他在家閉門思過。
曲如煙慶幸之餘,也覺得詫異,“擅闖離宮并非小事,十七爺到底用了什麽法子?”
“三娘子不明白嗎?”郭申笑道:“自然是因為那條狗了。”
那條黑犬在衆目睽睽之下,從離宮的灌木叢中竄出,誰也做不了假。侍衛更沒能在晏铮身上搜出任何可疑的東西。
皇帝能怎麽辦?他就是想重罰晏铮,也得有證據,還要顧忌遠在北境的晏家。
“不過這麽鬧一通,聖人只會對廢太子倍加警惕,恐怕離宮的侍衛要新換幾批了。”
郭申不禁好笑,要是廢太子原本打着什麽算盤,被他家爺這麽一攪和,只怕氣都要氣死了。
晏铮這兩日待在府裏,極少出自己的房門,他不需要人下廚又不需要人伺候,曲如煙想去見他也找不到借口。
她一直很在意晏铮之前的那句話。
“我沒有以後。”
他為什麽這麽說?他到底……想做什麽?為什麽自己會覺得這麽惶惶不安呢……?
“郭大人……”曲如煙剛一開口,又搖頭,“算了,沒什麽。”
也許,只是自己想多了呢。
二人都以為晏铮正關在自己屋裏時,他人卻來到府裏的一處水榭。
滿樂正拿抹布除着臺階青苔,遠遠便看見晏铮走上亭臺,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昨日,滿樂陪曲如煙進宮去同曲聲聲說話,話沒說幾句,曲聲聲将她拉到角落,“回去後,你替我注意晏十七的一言一行,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要來向我彙報。”
滿樂不解曲聲聲此舉何意,可她向來什麽都聽她的。
娘娘做事,總不會有錯。
思及此,滿樂丢下帕子,朝晏铮奔去。
“你上次為什麽沒喝如煙姐姐給你炖的湯?”
滿樂生得小,膽子卻大,叉着腰,嘟着嘴,毫不畏懼地攔在晏铮身前。
“湯?”
晏铮一挑眉,想起來了。
他抱臂往廊柱上一靠,笑吟吟地道:“這麽在意我喝沒喝,那湯是你炖的?”
“才不是!”
那碗雞湯雖然也有曲如煙幫把手,但大半是滿樂自己料理的,她本來還覺得晏十七不喝自己未婚妻子煮的湯實在不識好歹,卻沒想到被他一語道破。
“我只是,想幫如煙姐姐……”
“幫?”
晏铮倒沒明白炖個湯算哪門子幫,不過他知道滿樂找上自己,多半另有其事。
“說起來,你來這裏幹什麽?”她果然話頭一轉,“都怪你整日關在房裏,如煙姐姐也愁眉苦臉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過分?”
晏铮還真沒覺得自己哪兒過分了,擡擡下巴,示意滿樂看旁邊的池塘,“我來這兒,是想瞧瞧這池塘的水有多深。”
“水有多深?”滿樂不解,“水深不深又能怎樣呢?”
“水深不深,就能知道人摔下去到底會不會死。”
滿樂一愣,後知後覺感到這話古怪,她回頭,卻驟然對上一雙淺色似金的眸,晏铮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跟前,那近在咫尺的眼神如刀刃,幽冷銳利。
滿樂突然覺得自己就像被扒了針的刺猬,藏在肚皮裏的主意全被他一覽無遺,她下意識往臺階下一退,沒能站穩,摔倒在地。
“怎麽還摔跤了?”晏铮卻直起身,已是神色如常:“一會兒郭申該找你了,不想挨罵就趕緊回去。”
他扭頭離開,只剩滿樂愣在原地。
翌日進宮,她找了個空擋,趕緊把曲聲聲喚到隔壁耳房。
曲如煙就在一道簾子後面喝茶,滿樂怕被聽見,滿面躊躇,曲聲聲見了,壓低聲音問她:“怎麽,他這兩日在府裏做什麽了?”
滿樂不知該怎麽說,她直到被曲聲聲囑咐之前,都從未在意過這個晏十七。
原以為他就是個想攀曲家高枝的,可昨日看起來又……
“他沒做什麽,但是,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滿樂想着該把這事告訴曲聲聲。
“哦?”曲聲聲好奇:“他說了什麽?”
“他說……‘看水深不深,就能知道人摔下去到底會不會死’。”
曲聲聲神情一滞。
“婢子實在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那時的表情簡直……娘娘?”
滿樂訝然擡頭,發現她家娘娘的一張臉竟變得一片慘白。
“娘娘?怎麽了?娘娘……”
“別碰我!”
曲聲聲一把揮開她的手。
她呼吸急促,胸口開始砰砰直跳,随着剛才那話在耳畔響起,她眼前不受控制地閃過無數走馬燈。
大片的水花……痛如刀絞的下腹……被送入姨娘口中的粥……
有什麽久遠的記憶在腦中橫沖直撞,似乎想要破土而出。
她撫住額頭,撐着牆跪倒在地。
頭……頭好痛……
為什麽……會這麽痛……
“一娘。”
“別……別叫我……”
“一娘,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不……不……”
“一娘,記住,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她啞聲質問,又驀地恍惚。
她知道這個聲音,這分明是……曲挽香的聲音……
只有曲挽香,會這樣叫她。
在那間陰暗小屋裏,曲挽香低着聲音,緊緊抱住她,她們背後那張小榻上,躺着已經死去的她的娘親。
“姨娘為什麽不動了?”年幼的曲聲聲問她。
曲挽香阖上眼,沒有回答。
“這個屋裏發生的事,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
她如是說道。
對,是這樣……就是這樣……
曲聲聲擡頭,她想起來了,想起了曲挽香曾對自己做的一切。
一蠱茶見底,曲如煙仍沒等到曲如煙和滿樂回來,她正要起身去瞧,便見一個宮婢拖着銀盤進內。
“這是什麽?”
她指指銀盤上的瓷碗,白釉瓷碗裏盛着熱氣騰騰的魚湯,可曲聲聲分明說過自己不喜歡吃魚。
“這是娘娘吩咐廚房給陛下煮的湯。”宮婢笑道:“以前滿樂還在時就是幹這活的,如今她走了,也不知陛下還喝不喝得慣。”
這是曲聲聲争寵慣用的手段,每隔幾日,會親自端了熱湯去皇帝的禦書房。
今早她也特意吩咐宮人們備好魚湯,剛才還去廚房親自嘗過味道,怎麽這會兒炖好了湯,人卻不見了?
“大姐姐的話,方才和滿樂去了那邊的耳房。”
宮婢謝過曲如煙,一到耳房門口,裏邊的曲聲聲便大叫:“滾出去,別來吵我!”
“可娘娘,這魚湯怎麽辦?”
“三妹妹不是在麽,給她喝。我不去禦書房了。”
曲聲聲的性子向來喜怒無常,宮婢倒不稀奇,就是有些為難:“曲三娘子,你看……”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曲如煙沖她一笑,宮婢感激地将瓷碗遞給她。
要是以往曲如煙被這樣晾在一邊,她才不會有心情喝什麽湯,世事無常,自己在家時脾氣能那麽差,到底是沒遇上更不講理的。
曲聲聲高興時十分好相處,可一旦發怒,就如同變了個人。
瓷碗的分量并不多,她喝完漱了口,仍沒見曲聲聲從屋裏出來,她喚了幾聲,亦沒人答應。
她只好對門內說:“大姐姐,我先回去了。滿樂也是,你今日就留在宮裏陪陪大姐姐吧。”
這話落下,才算聽見滿樂怯怯的聲音:“好,如煙姐姐,麻煩你了。”
曲如煙不知裏邊狀況如何,只以為曲聲聲又在耍什麽脾氣。
可自己沒有得罪她呀?
出宮回府的馬車裏,曲如煙細細回顧這幾日的言行舉止,還是不覺得哪裏得罪了曲如煙。
“一會兒把這事同晏十七爺說說吧?”
她嘟囔完,忽然細眉一颦,低下頭,覺出異樣。
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起初她以為是馬車颠簸,可不多時,連帶着四肢也使不上力氣,耳邊如耳鳴般嗡嗡作響,這異常來得太過突然,她沒反應過來便心口一痛,噗的吐出一口血。
“爺!”
晏铮正在院子裏給花澆水,郭申急急忙忙從外趕來,“不好,三娘子出事了。”
曲如煙在回宮途中倒在了馬車裏,晏铮塞了個荷包給送她出宮的內侍,囑咐他不要将這事說出去,而後和郭申将曲如煙搬進了屋。
“從結論說,她中毒了。”
晏铮捏着曲如煙臉細細瞧了片刻,評價道。
郭申還能不知道這是中毒的表現嗎?他不懂他家爺為何能如此冷靜,“可爺給我的解藥我都有按時給她,怎麽會……”
晏铮的毒是即死毒,那解藥劑量小,不能解毒卻能作延緩毒發之用,如果真是體內的毒出了問題,曲如煙不會有機會躺在這床上痛苦喘息。
“你上次給她解藥是什麽時候?”
“兩日前。”
郭申驀然回神,“那今日就是毒性最烈的時候……難道說……三娘子在宮裏……”
晏铮笑道:“只有這個可能了。”
郭申一頓。
他看着晏铮的笑,忽然覺得,那分明是“魚總算咬餌”時的表情。
他家爺到底算到了哪一步?猜到了什麽……?
譬如,曲聲聲最初怎麽會被皇帝一眼看中,那告訴她人死後會變成蝴蝶的是誰。
她天真而不谙世事的性子源于何處,和二娘子之間有什麽過往。
白原玉又為什麽會看見她從廢太子的離宮出來。她和廢太子又有什麽牽扯。
太多的謎團,自己這個近身陪伴的家仆竟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曲如煙會變成這般模樣一定是在宮裏吃了什麽相沖的毒。可曲聲聲又為什麽要……
“你聽得到我說話吧?”晏铮微微俯身,手撐在軟枕上,湊近曲如煙道:“我問你,你是不是在曲聲聲宮裏吃了什麽?”
曲如煙那張密布汗珠的臉一顫,像是想起什麽可怖之事,好半晌才輕輕點了頭。
“吃食原本是要送去給誰的?”晏铮問:“是不是……龍椅上那位?”
這次曲如煙的反應更加激烈,她出不了聲,只能艱難地睜眼注視他。
她的眼神已經給了他答案。
“你做得很好。”
在曲如煙的記憶中,他從未像這樣誇獎過她,口吻淡淡,卻沒有平日的疏離,她猜,是不是因為自己如今這副痛苦的模樣讓他想起了死去的曲挽香?
對着這張臉……他終究還是做不到漠不關心對嗎?
自己若是死了,對他來說,或許就像曲挽香又死了一次一樣。
她本該高興,可奇怪的是竟一點也感覺不到喜悅,她聽見晏铮說:“郭申,治好她,把毒解了。”
他起身離開了床榻邊,踏出房門前的最後一刻,他忽然回首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含着訣別。
他說:“這下,你真的自由了。”
就像那天他也說:“我沒有以後了。”
曲如煙到此時,總算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她不由呼吸一窒,掙紮着想要起身,四肢卻如注鉛般沉重不已。
“嗚嗚!”
她看見了,他手裏藏着一把匕首,他一定是要進宮,進宮去向曲聲聲讨要真相。
不能去,不能去!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她拼了命地呼喊他。
值得嗎?晏铮?這一切值得嗎!
她已經死了,可你還活着!你還有将來,你還有以後啊!
為什麽不惜搭上自己的命,不惜玉石俱焚也要替曲挽香報仇?若是早知你一直報着這樣的想法,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幫你!
我幫你……是為了讓你得償所願後能放下心中執念,願你不再被那名為“曲挽香”的偏執所禁锢。
分明只要放下前塵,你就能更好地活下去,前路定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東西在等你!
可是……為什麽……
晏铮……晏铮……不要去……你不能去啊……
可他的身影就像聽不見她的祈求,拐過門扉,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