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曲挽香呼吸加重
暴雨來得突然,雪陽殿的宮婢抱着才晾曬好的衣裳,自宮廊下匆匆而過。
“咦……那是,晏都統?”
是晏铮。
立在殿前,未着甲胄,墨色直裾濕了大半,宮婢上前問道:“晏都統可有什麽事?”
“自然是有事找你們家娘娘。”晏铮方才還沉着臉,此刻又笑道:“姐姐進去幫我通報一聲?”
這不合規矩,可晏铮的口吻莫名帶着股威壓,宮婢怎麽也說不出請回的話。
“那,晏都統在此處稍候一候。”
曲聲聲已經沒了大礙,正在殿內被宮婢們簇擁着染豆蔻,聽聞禀報,睜大眼,騰一下起身道:“真的?”
“是、是……晏都統說有事找您。”宮婢不解她為何如此驚喜。
“那你還不趕緊帶他進來。”
曲聲聲沒想到他會親自過來,揮退宮人,命他們不許靠近主殿一步。
一定是老天爺聽到她的心願,她不要任何人打攪自己。
“你為什麽忽然來找我?”晏铮進殿後,她蓮步輕移,一雙翦水秋瞳深切向他望去,“你也和我一樣對不對?你也想和我……”
“在那之前,娘娘能不能回答臣一個問題?”
她的動情之聲被晏铮淡淡打斷。
他不知曲聲聲為何态度突變,這是這盤局裏他唯一不解的地方,但這不妨礙晏铮順水推舟,她若願意和自己說話,很多事情會方便許多。
“那好吧。”見晏铮似乎只是來同她談天說地的一般,曲聲聲沒了方才那股興奮勁,往身後躺椅上一坐,“但你問完可就輪到我了。”
“娘娘為何給曲三娘子下毒?”他問:“她得罪你了?”
這說法就像曲聲聲是個斤斤計較的小孩,她不滿道:“我才沒有要給她下毒,她會喝湯都是碰巧罷了,那碗湯本來就不是為她準備的。”
“臣知道。”晏铮道:“那碗湯是為聖人準備的。”
“這你也能猜到?”曲聲聲驚訝過後又笑:“不愧是你,輕易就看破了我。”
“可娘娘沒理由這麽做。”他道,“聖人是娘娘在宮裏唯一的憑仗,若是事情敗露,娘娘不會有好處。”
“……”曲聲聲細眉一颦,“我不想說。”
“無妨,臣可以猜一猜。”晏铮道。
“臣記得,聖人有一個已故多年的發妻。不是當今皇後,是……更久以前的。”
話落,曲聲聲雙肩一抖。
這細微的異樣落入晏铮眼中。
“臣不僅知道聖人的這位發妻姓周,還知道……你的姨娘也姓周。”
這不難查,自那日洗塵宴回來,在車中同郭申提起皇帝當初為何一眼看中曲聲聲,晏铮就一直覺得,曲挽香那堆豐厚的嫁妝不過是其中一個微乎其微的緣由,真正的原因嘛……
從查到的結論來說,皇帝的那位發妻算得上是曲聲聲的姨母,曲聲聲姨娘的旁支嫡姐。
人死了,無從得知曲聲聲長得和那位發妻有多相似,但瞧她如今的無限隆寵,只怕是像極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這麽多,那還來問我做什麽。”曲聲聲沒有被拆穿的窘迫,嬌嗔道:“你就是誠心想戲弄我。”
她自躺椅上起身,理所當然地承認:“我那麽愛陛下,陛下卻透過我愛着別人,換做是你,你生不生氣?”
“所以我才想小小的報複他一下,有什麽問題嗎?區區慢性毒,就算三妹妹吃了一點也不會怎樣。”
“那陛下呢?”晏铮道,“你讓陛下吃了多久了?”
曲聲聲掰着手指想了想,“也就……一年吧?”
慢性毒不像烈性毒,指在神不知鬼不覺地蠶食人的身體,等察覺出異樣時已無力回天。
皇帝如今的身體,恐怕沒有表面上那般康泰。
“你也覺得陛下很過分吧?所以我才想讓他變成蝴蝶,好好反省自己做的錯事。”
曲聲聲當然是認真的,認真地生氣,認真地想要報複,認真地覺得人死後會變成蝴蝶。
“等他從蝴蝶變回來以後,我就告訴他,我原諒他了。”
晏铮懶得附和這種謬言。
“你不過是個宮妃,哪兒來的毒?”
曲聲聲擡起下巴:“反正我有幫手,別的可不能告訴你。”
她沒耐心再回答晏铮的問題,比起這些怎樣都好的事,自己可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上前,想要展臂抱住晏铮,卻被他抵住肩膀往後一推。
“為什麽不讓我碰?”她不解又惱怒:“你不碰我,我們還怎麽生寶寶?”
晏铮:“…你說什麽?”
“生寶寶。”曲聲聲撫上自己的小腹,滿懷期盼和激動地望進他眼中,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話在旁人聽來有多異常:“你不知道嗎?只要我再有一次寶寶,挽香就會回來了。”
兩年前,秋天。
曲挽香和太子的訂婚宴将近,曲家上下卻一片愁容,因為晉王突然的舉兵謀反,朝廷上下動亂一片,曲家極有可能還沒成為皇親國戚,就先成了階下囚。
不幸中的萬幸,曲家最不起眼的女兒被晉王看中了。
擺在曲家面前的是兩步棋。一步指向晉王,一步指向太子。
選哪個?
長輩們舉棋不定之時,曲聲聲正在等曲挽香造訪自己的院子。她不知為何爹娘忽然允許她走出院子,甚至準她去主院那邊玩耍,自己做了什麽好事嗎?
她問曲挽香,曲挽香也只自言自語道:“也對,你終是要嫁人的,可怎麽偏偏是宮裏……”
“宮裏?”曲聲聲不解,她比曲挽香還要大上一兩歲,與其的鎮定自若相比,她顯得稚氣未脫,“要嫁去宮裏的,不是挽香你嗎?”
曲挽香搖頭。
這屋子太小,什麽也沒有,她每次來了都坐在角落的軟墊上畫自己的畫。
“我不會嫁去東宮的。”
“為什麽呢?這不是定好了的事嗎?”
“為什麽?”曲挽香略微思索,眼中映照出那還未繪完的少年畫像,“的确……我可真是膽大包天。”
曲挽香說自己不會嫁去東宮的原因,幾天後,曲聲聲總算知曉。
那天,她在院中蕩着秋千,遙遙看見一個男人從東院出來,他的步履雜亂仿徨,似乎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曲聲聲認出了他,那是太子。
“你怎麽了?”她上前問他。
方在野臉色頹然,耳邊仿佛還回蕩着曲挽香方才對自己說的話,一擡頭,看見一張和她有些許相似的面容,不由恍神。
可這不是她,畢竟她剛才還在站在那院裏,相隔數米,謙卑地對自己低頭:“殿下,我做不了太子妃,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您若不想難堪,還是将訂親宴撤了吧。”
她怎麽能說出那話?
再過不久,自己就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她怎麽還能對自己如此冷漠?
“曲挽香……”他對着曲聲聲,咬牙喊出曲挽香的名字,“你到底哪裏看不上我?”
呀!
曲聲聲險些要捂住嘴,難怪挽香說自己不會嫁進東宮呢,原來她拒絕了太子殿下嗎?
可太子不是除了聖人之外最厲害的人嗎?她怎麽能拒絕他呢?
眼前的太子瞧上去有些可憐,曲聲聲安慰他:“挽香是有些不識好歹,但她也只是年少不懂事,殿下你別怪她。”
見方在野沒反應,她靈機一動,握住他的手:“殿下,挽香若是不願意,那你看我行不行呢?”
她聽她姨娘說過,宮裏的每一個貴人都有好多下人伺候,每日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裳,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要是挽香不願意要,那自己倒挺想要的。
眼前的女子是曲挽香的庶長姐,和她關系很不錯,方在野隐隐記得。
自己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地位将要不保,連喜歡的女人也翻臉不認人。若是注定要這樣凄慘結局,何不就把眼前的人當做是曲挽香,放肆的美夢一場呢?
“如如,”他拉住曲聲聲的手,“去你屋裏吧。”
發現曲聲聲頻繁地開始嘔吐,是訂親宴的前一日。
她精神不似以往那般好,面容更是慘無人色。
曲挽香以為她病得厲害,去求曲老夫人為她請大夫。曲老夫人以此為條件,要曲挽香參加明日的訂親宴。她沒有辦法,點頭答應。
訂親宴當日,大夫卻來告訴他,曲聲聲懷孕了。
這大夫和曲挽香有幾分交情,替她瞞下了這事。
曲挽香原本的打算是,從卧房的暗道離開曲家,趕在訂親宴開始之前,否則,她就再也走不掉了。
可曲聲聲的意外讓她不得不将此事推遲,她遣散了下人,單獨問曲聲聲:“是誰?”
曲聲聲沒有瞞她,笑容燦爛:“我聽姨娘說起過,懷孕就是要有寶寶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嫁給太子了?”
曲挽香卻沒有預料中那般為她感到高興,她緊緊握住她的肩膀,“一娘,你有孕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不要告訴任何人。
這話,曲挽香曾經也對她說過。
那是七年前,姨娘死的那天晚上。
她至今不明白姨娘為什麽會死。
畢竟那幾天,她雖染了風寒,卻并不嚴重,喝了藥過幾日就該好了,甚至清晨時還頗有興致地教自己唱了幾首曲,逼自己吃了不喜歡吃的菜。
曲聲聲最讨厭吃不喜歡的東西,挑食有什麽錯?姨娘從官家女兒淪落進了煙花柳巷,所以知道吃不飽飯是什麽滋味,可自己如今又不愁溫飽。
午時,婢女給她們送來白粥和下飯的花生涼菜。
她記得她姨娘什麽都愛吃,偏偏從不吃花生,她想:憑什麽我非得被逼着吃不喜歡的菜,姨娘卻可以想不吃什麽就不吃什麽呢?
她趁着姨娘不查,将花生磨成碎混進粥裏,躲去屋外。
可等了一會,沒聽見姨娘叫自己的聲音,只聞屋內傳來撲通一聲,有什麽重物倒地。
是什麽呢?
她再一次探頭看,原來,是她的姨娘倒在了地上。
她哈哈大笑,心想姨娘比自己還不如,只是吃個不喜歡的東西就這麽受不了。
她太重了,曲聲聲搬了好幾遍也沒能搬動她,索性在一旁邊玩邊等着她自己醒過來。
日落西山後,曲挽香來了。
她想讓曲挽香和自己一起把姨娘搬上床,可擡頭卻發現她緊抿下唇,臉色難看至極。
“周姨娘……為什麽會倒在地上?”良久,她緩緩開口問她。
“因為她吃了不喜歡吃的東西,所以難吃到昏過去了吧?”
“那是……什麽東西?”
“花生。姨娘從不吃那個,所以我想讓姨娘嘗一嘗。”
聞言,曲挽香呼吸加重。
“一娘。”她蹲下身握住她的肩膀:“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今晚在這間屋子的事,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好嗎?”
“挽香……”曲聲聲有些意外她如此鄭重其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姨娘不過是死了而已,沒事的,她很快就會回來啦。”
“很快……就會回來?”
“對啊。”曲聲聲道,“姨娘說,人死後會變成蝴蝶。所以她現在這樣,也只是變成蝴蝶了而已。你不知道嗎?”
那時,曲挽香的神情,曲聲聲到如今還是不明白。
她張了張唇,欲言又止,最後垂下眉梢,眼中的光似乎要被碾碎。
現在自己懷了寶寶,她又對她說了同樣的話。
不要告訴任何人。
可是為什麽不能告訴別人呢?她覺得挽香老是指使自己,不要這樣,不要那樣。可自己分明才是姐姐。
所以她想捉弄捉弄曲挽香,就像曲挽香故作嚴肅地捉弄自己一樣,她把自己有孕的事告訴了嬷嬷,她想這樣一定能把挽香吓一跳,讓她知道自己這個長姐不是好惹的。
聽完她的話,嬷嬷的表情說是臉紫得像個茄子也不為過。把人吓成這樣,曲聲聲咯咯大笑,覺得有趣極了。
“大娘子,你有孕這事,還有誰知道?”嬷嬷問她。
曲聲聲随口道:“挽香也知道啊,不過她剛才出去了。”
“她……出去幹什麽了?”
曲聲聲想了想,“不知道,但她拿了張箋紙出去,應該是要給人寫信吧?”
嬷嬷臉色鐵青,轉身而去。
那之後,曲聲聲在屋裏等了整整一下午也沒将曲挽香等回來,她分明說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最終等來的是嬷嬷端來的一碗藥。
那藥烏黑烏黑,瞧上去駭人極了。
她不想喝,她最讨厭苦藥味。
可嬷嬷按着她的肩膀,硬逼她喝下了藥,她的下腹登時如刀絞般劇痛難忍,曲聲聲這時才明白自己出了什麽事,她流着淚問:“為什麽,為什麽不讓我有太子的寶寶?”
嬷嬷說:“因為殿下是二娘子的未婚夫婿。”
“那,挽香呢?”她大聲問道,“挽香去哪兒了?”
“二娘子?二娘子剛才摔進池塘,死了。”嬷嬷瞥着地上的一灘血跡,輕蔑道:“就和你的孩子一樣,水花落下去,什麽都沒了。”
随着她的話,曲聲聲眼前仿佛真的浮現出了大片大片的水花。
挽香摔進水裏,和她的寶寶一起……沒有了?
也就是……變成蝴蝶了嗎?
她沒有舍不得腹中尚且一個月的孩子,卻很舍不得挽香……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曲聲聲就這樣等了一年,兩年,仍沒有将曲挽香等回來。
為什麽。
為什麽?
難道是當初開的那個玩笑讓她生氣了?
曲聲聲開始思索要如何讓曲挽香回來,她從曲挽香的嫁妝裏翻到了一副畫,被珍重地藏在嫁妝裏。
曲聲聲這時才想起,曲挽香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畫過這副畫。
嬷嬷說,挽香會死,是因為寶寶沒了。還是自己和挽香的未婚夫婿間的寶寶。
那……畫上這個人呢?挽香喜歡他,一點也不亞于殿下……要是能和這個人重新有寶寶,她是不是就會回來呢?
畢竟,她是和自己的寶寶一起死的。
所以,曲聲聲才決定試一試。
她繞過晏铮的手,撲上前抱他,“你如果想知道是誰給了我毒,就不要推開我。”
晏铮果然沒了動靜,曲聲聲笑起來,她的笑容像蜜餞,天真得意:“當然是太子殿下啦……他雖住在離宮,可仍舊關心着我。”
要不是殿下說他們的關系是秘密,命她殺了白妃滅口,她當初才懶得動手。
她環住晏铮,覺得他的胸膛比太子殿下還要結實廣闊,讓人安心,難怪挽香那般喜歡他。
“臣最後問一句。”她不明白晏铮的聲音為何在耳畔發抖,“所以是娘娘當初向嬷嬷告了密,曲挽香才會死的?”
“當然不是了,”曲聲聲覺得他說這種話都會發抖,跟太子殿下比還是差得遠,“我會告訴嬷嬷只是想跟挽香開個玩笑呀。她會死,是因為我的寶寶沒了。”她糾正他:“所以,只要你和我再……呀!”
手腕傳來的劇痛令她驚叫出聲,她詫異擡頭,竟看見方才還害怕得發抖的晏铮正定定注視自己,然後,他眼底一彎,顯出一絲笑。
那笑似幽冷的火焰,充斥恨意,似要将她吞噬。
他說:“可算讓我逮到你了。”
他給人的感覺突然變了,不管是之前在宮室前罰跪,還是剛才質問自己,都不是現在這樣的。
曲聲聲莫名背脊一涼,手腕像要被他捏碎一般握在掌中,她顫聲問道:“你……你要幹什麽?”
“本來打算一刀殺了你,但現在反悔了。”
匕首在晏铮手中轉了一轉被收回袖中,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捆繩子,給曲聲聲後頸來了一記手刀。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慌張大叫:“你要幹什麽?你想帶我去哪兒!”
“曲挽香的墳茔。”
晏铮道:“她當時沒忍心告訴你,如今只好我來讓你明白。”
“人死後,是不會變成蝴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