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她的棺柩中空無一人
郭申在晏家時不僅負責布陣沙盤,在醫術上也有幾分造詣。
晏铮走後,他出府抓了幾味藥,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将煎好的藥喂給曲如煙。
屋外忽然下起暴雨,雨勢大得似要将屋檐連瓦帶磚砸垮,曲如煙被這陣如雷貫耳的聲響驚醒。
自己……是怎麽了……?
這是……哪裏?
有什麽事她似乎忘了,又好像記得……
對了。
晏铮……
晏铮!
她猛地自榻上起身,郭申道:“三娘子,毒才剛解,還是……”
“晏铮呢!”她拽住郭申的衣襟:“郭大人為什麽剛才不攔住他,他不能讓去宮裏!”
“可……爺要做什麽,哪兒是我能攔得住的?”郭申不解她的焦急,“爺進宮怎麽了?”
“他——”
曲如煙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想起晏铮走前的那個眼神,她絕沒看錯,那是視死如歸的眼神。
他要為曲挽香報仇,不止是推她下水的,藏在那之後的,所有推波助瀾的。他都要讓他們不得好死。
曲聲聲就是第一個。
她是聖人最喜愛的宮妃,她背後還有曲家,晏铮要是敢殺她,就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沒有以後了……
難道從離開北境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這種準備?
為什麽……
為什麽這麽顯然的事,自己到現在才發覺?
她不想讓他死,她還沒有告訴他……
“郭大人,快,我們去宮裏。”曲如煙急得快哭了,“晏铮他一定是想要大姐的命,還有祖母他們,他要和他們同歸于盡!”
曲如煙的話并無根據,可郭申就是覺得,如果是他家爺的話,幹的出這種事。
晏铮至今仍被困在那偏執中。
郭申冒着瓢潑大雨,駕車和曲如煙往宮內趕去。
晏铮不能死。他是晏家唯一的嫡子。他經歷了那麽多的磨煉和苦難走到如今,難道要因為一個已死之人就舍棄這一切?
郭申替他不值,他知道晏铮對曲挽香的感情,但那終究只是過往,就算報了仇,她也活不過來,更不會感謝他,無用功罷了。
他家爺可以戰死沙場,可以為家族犧牲,但不能因為這種事死在京都!
“我早該知道的……為什麽我……”曲如煙在車內搖頭哽咽。
“三娘子莫慌,或許還來得及。”郭申手執馬缰,渾身濕透,他大聲喊道:“三娘子還記得我之前問過你的話嗎?”
“……什麽?”
“若是今日能把爺救回來……你或許可以成為代替二娘子的那個人,替她和爺走下去。”
曲如煙一愣,擡起一雙淚眼看他。
郭申道:“如果是你的話,二娘子在黃泉之下也會放心的。”
二姐……會放心?
真的嗎?
曲如煙不禁怔愣,她想起曲挽香落水前沖自己露出的那個笑,她到底為什麽要笑呢?如果她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對晏铮的想法,她會說和郭申一樣的話嗎?
“替我和晏铮走下去”……?
“二姐……”曲如煙的手不禁撫上懷中那把金鎖,她知道這是晏铮給曲挽香的定情信物,是承載着二人回憶的貴重之物,“二姐……你放心,去吧。”
他們匆匆趕到雪陽殿時,殿內卻已成空殼,宮人們也對曲聲聲和晏铮的去向一問三不知,晏铮多高明啊,他想做什麽,一定不會讓人察覺。
但此處沒有曲聲聲的屍體,那她或許還沒有死。
他們會去哪兒?晏铮如果沒殺曲聲聲,會把她帶到哪裏去?
“爺如果第一個就找上了你的大姐,那說明你大姐知道不少事。”
可郭申又覺得,曲聲聲根本不像是深藏不露的人,她太過稚氣天真,單純得異常。
“大姐姐是單純,所以才自以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曲如煙知道郭申想問曲聲聲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我也不大清楚,如果不是因為二姐,只有可能是周姨娘。”
她聽嬷嬷說周姨娘被贖回府時,祖母氣結,動了家法,周姨娘在争執中不慎摔了一跤,撞到腦袋,人從那時起就常常胡言亂語,有時候是清醒的,有時候又混混沌沌。所以祖母才不許她出院子。
曲聲聲是自幼養在她膝下的……
自己曾問過曲挽香,為何周姨娘瞧上去像個瘋子,曲挽香那時說:“她是清清白白的官家女兒,如今淪落青樓又與人做小,也許瘋了也好。瘋了,每天快快樂樂的不好嗎?”
曲如煙不懂哪裏好了,她只覺得曲挽香真閑,一個姨娘和一個庶女也值得她日日往那邊跑。
“對……曲挽香……”
曲如煙恍然一怔,抓住郭申道:“晏铮或許是帶着曲聲聲去見二姐了。”
郭申:“那是……”
“二姐的墳茔,就葬在曲家的家山上!”
上山時,馬車颠簸,曲聲聲早被颠醒,在車內氣得跺腳。
“你不過是個侍衛,你敢綁我,我要讓陛下砍了你的腦袋!”
晏铮充耳不聞,只覺得好笑。
曲聲聲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為什麽綁她,不知道自己曾經做過什麽。她的身上沒有罪,沒有悔,只有永遠的忠于自己,永遠只愛自己。
可她不知道,就是不存在嗎?
馬車停了,曲聲聲連忙跳車想要逃。
可四周山林環繞,除去眼前那一尊孤零零的墓碑,空無一物。
唯一下山的去路被晏铮擋住,曲聲聲如臨大敵,往後退,“你以為傷了我,陛下會放過你嗎?”
晏铮擡擡下颌示意她往後看。
曲聲聲回首,那裏除了墓碑什麽也沒有。
“這是……什麽?”她勉強認得幾個字,認出碑上刻的“挽香”。
“這是曲挽香的墳茔。”
晏铮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掀起唇角嗤笑道:“第一次見?”
“……”曲聲聲猶豫,但不是因為墳茔,只是因為他的聲音讓她不舒服,“那又怎麽了呢?我聽說過,人死後都會立這種東西,有什麽稀奇的?”
她看着曲挽香的碑,無所謂的,甚至覺得這根本是多此一舉。
暴雨沒有要停的意思,晏铮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為了讓曲聲聲離她的墳茔更近,不帶仁慈的冷光在他眼皮下藏着,只有在掃過那座墓碑時,寒意盡散,某種複雜的,宛如輾轉了千百遍還是無法釋然的情緒從他那雙漂亮的淺色眼睛裏一閃而過。
“誰告訴你,墳茔只有塊碑而已?”
他袖中握刀的手越攥越緊,面上笑意卻越來越深。
“人的屍體,也在這下邊。”
曲聲聲怎麽會信這種說辭,身體要是也在土裏,那以後挽香回來的時候怎麽辦?
“少騙人了,我才不信!”
她又冷又怕,想要搡開晏铮逃走,可一退步,一個尖銳冰冷的東西抵在她後腰上,是刀。
曲聲聲吓了一跳,他方才說打算殺了自己的話難道是認真的不成?
“怎麽?整日說別人‘不過是變成蝴蝶罷了’,輪到自己的時候,卻知道害怕了?”
晏铮笑吟吟的模樣讓曲聲聲毛骨悚然,她知道,這個男人是認真的,他……他瘋了?他好像……真的打算要自己的命……
“不……不要,不要!”她像個孩童,找不到辦法就撒潑:“我不想死,我不想變成蝴蝶,不要!”
晏铮沒有理會,他一瞥曲挽香的碑,曲聲聲聽見他沖她低道:“她是第一個,剩下的,我一個一個替你讨回來。”
匕首被舉起,刀刃從上而下劃破雨簾,劃破空氣,似在發出凄慘的悲鳴,有人大叫:“晏铮!”
曲如煙沖上來擋在曲聲聲面前,刀刃刺破她的衣裳,在她肩頭添上一記又深又狠的血痕,她悶哼一聲,紅了雙眼。
“晏铮,不要殺她,你不能殺她!”
她一路奔來,發髻早被雨水沖散,狼狽不堪。
晏铮視她為無物,一擊未中,又擡起手,曲如煙早該清楚他就是這樣的人,癫狂、極端、薄涼冷情,可又覺得這樣的他好陌生離自己好遠。
難道他眼中,除了曲挽香,就完完全全沒有旁人了嗎?
“晏铮……你聽我說,我不是在包庇大姐和曲家所做的事。”她忍着痛,泫然欲泣道:“我只是……不想你死,你死了,我怎麽辦?我已經沒有家了……”
“讓開。”
可他連眼角餘光都沒瞥過她一下,分明尚未傷人,曲如煙卻覺得他已渾身浴血,連眼睛都是紅的。
你真就,這麽恨嗎……?
恨到要做到這種地步……?
“我不讓……我不……”她撥浪鼓似地搖頭:“我要是讓開,你就死了!”
背後的曲聲聲或許是害怕極了,那只手顫抖地抓緊了曲如煙,就算不明白真正的“死”,她的本能似乎也在畏懼着死。
“晏铮,聽聽我說話吧,算我求你……”
暴雨幾乎要将視野沖刷得模糊一片,她護着曲聲聲,費力的從嘴裏絞出話語:“你不要再為二姐報仇了好不好?”
“讓開。”
“晏铮!如果有什麽仇是要你拿命來換的,那它就是不值得的!哪怕你覺得自己的命無所謂,可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人不願讓你死!”
曲如煙的聲音幾乎要啞了,她不知道,她的腦中亂成一團,不知道究竟說什麽才能讓他放棄曲挽香。
如今什麽話似乎都無法動搖他。
“不要……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還不想死啊!”
曲聲聲終于支撐不住恐懼的折磨,她的精神到了忍耐的極限,搡開曲如煙,扭頭,瘋了一般往後逃去,盡管墳茔背後就是高高的山崖,她不管不顧,只想逃,活下去。
今日的雨太大太大,山林被洗刷得泥濘不堪,曲挽香的棺柩被沖得從土裏露出一角輪廓,曲聲聲沾滿黃泥的繡鞋絆在上面,摔倒在地,棺蓋被掀得大開。
雨水毫不留情地砸進原木棺柩中,晏铮這時才發現,裏邊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