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顧迦南出生長大在一個南方的大城市裏，夏天悶熱煩躁，到了冬天又濕冷難熬，特別是最近幾年氣候異常，夏季屢創高溫新紀錄，把他逼得只敢躲在有空調的屋子裏，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到了冬季，難得下雪的地方居然也能飄起鵝毛似的雪花。除此之外，空氣差、物價高、房價高、交通擁擠、競争壓力大……要說缺點真是一大堆，可顧迦南也沒想過要離開這個城市。好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從心底還是很愛這個城市的。他和大多數人一樣，自己抱怨自己的故鄉可以，可是真的到了別人說這地方不好的時候，又馬上跳出來反駁。

初次遇見林炎的那年，這個城市下起了幾十年一遇的大雪，積雪足足有兩三公分厚，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遲遲不放晴的天空被染成了暗橙色。積雪持續了将近一個星期，這在這座南方的城市實在是罕見。

顧迦南覺得如果自己年輕個七八歲，就一定和那群小屁孩一樣出去玩雪了，不過現在他裹着件深色羽絨服，縮在他爺爺留給他的私人書店櫃臺後面的椅子上戴着耳機昏昏欲睡。

林炎看到外面的招聘啓事推開玻璃門進去，發現這家店真是冷清得可以，除了一個站在裏面看書看得津津有味的女生之外就沒有其他人。林炎環顧了一周才在櫃臺後面發現顧迦南。

林炎對顧迦南的第一印象絕對算不上好，栗色的短發顯得很淩亂，那件深色的羽絨服看得出不合身，雙腿架在桌面上，閉着眼睛還有些搖頭晃腦，吊兒郎當的感覺，櫃臺的桌面上亂七八糟地放着幾本書，一臺筆記本電腦，幾張光盤，一個茶杯，還有個煙灰缸。林炎皺了皺眉，有那麽一瞬間他在懷疑這人到底是不是書店店主。

“你好，請問你這裏還招人嗎？我看到貼在外面的招聘啓事。”

顧迦南本來聽着搖滾樂聽得正舒服，冷不丁地被林炎打斷還有些不爽，睜眼一看是個高高瘦瘦學生模樣的人，背雙肩包，頭發不長不短，還挺帥氣。

林炎說到招聘啓事的時候顧迦南自己都愣了一下，因為無人問津，他都差點忘了自己在一個星期前貼出過這麽一張紙。拿下耳機，顧迦南坐直了身體，“你要應聘？”

“嗯。”

顧迦南用食指和中指輪番敲了一下桌面，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你是對面大學的學生？”

“不是，我是X大的。”

顧迦南這家書店開的地理位置比較好，在大學對面，所以平時開學了生意還算不錯，不然以如今的圖書市場，哪裏還有他這種私人書店存活的餘地。但是每年寒暑假書店生意就一落千丈，特別是寒假，大部分學生都回家過年，整個校園幾乎都空了，哪裏還有人來光顧這裏。顧迦南貼出招聘啓事是在剛放寒假的時候，年末他比較忙，可能顧不上這破書店。換做開學時段，只要不是他工資開得太低，總會有窮學生上門來打工，不過現在放寒假了，情況就不同了。

顧迦南甚至都盤算着也給自己放個寒假算了，反正現在一天也賺不了什麽錢，甚至可能一本書都賣不出去，他還要白白搭上電費。

顧迦南打量了林炎一番，又問道：“本地人？”

林炎點點頭，“寒假比較空閑，所以想找點事做。”

顧迦南簡直求之不得，“一個月一千二可以？”

說出這話的時候顧迦南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萬一林炎和他談工資，适當地給他漲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畢竟一千二在這個城市裏連最低工資都算不上，林炎又是本地人，肯定會覺得少。

“可以。”林炎又看了看書店，這間書店不算大，但着實堆放了不少書，“我上班時間可以看這裏的書嗎？”

顧迦南嘿嘿一笑，明白了林炎是沖着這裏的書來的。顧迦南本人不喜歡看書，這間書店也是他爺爺留給他的，店裏有不少有些年代的比較珍貴的書，但并不受年輕人歡迎。顧迦南接手了之後，進了不少大學用的教科書輔導書，又去大型書城轉了一圈，在暢銷書的書架旁瞄了幾眼，依樣畫葫蘆地進了不少類似的書。現在書店基本上只靠賣這些維生，言情耽美之類的流行小說雜志賣得挺好，學生的錢好賺。不過真的要說書，店裏靠牆的幾個書架上的書才是精華所在，有些書甚至連學校圖書館都不見得有。顧迦南和他爺爺感情好，知道老爺子視這些書如寶貝，所以偶爾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把書拿出來曬曬整理一下。

顧迦南站起身，随意收拾了一下櫃臺桌面，“你現在有時間嗎？”

林炎有點不明所以，覺得顧迦南這人說話有點跳躍。他在X大讀書，大二，學校離這裏坐地鐵要半小時，平時生活圈子根本不涉及，所以沒來過這家書店。

林炎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有。”

顧迦南裹緊了那件深色羽絨服，拿起桌上的手機揣兜裏，“替我看會店，我有事，回來給你帶點吃的，行嗎？”

林炎有些愣住，怎麽顧迦南連他的身份證都沒看就雇他了，再缺人也不能這麽馬虎吧？

“店裏的書你随便看，你要是想借回家看也行，別弄壞就成，不用和我說。”顧迦南推開門，“萬一有客人你就照着書後面的定價收一下錢，我先走了。”

“老板你……”

顧迦南不管林炎說什麽，反正他是抓到林炎這個苦力了。一只腳剛踏出去，又折回來，問林炎：“你手機呢？借我一下。”

林炎不知他要幹什麽，但還是掏出來遞給顧迦南，顧迦南快速輸入了一串數字，“我電話，有事打過來。”

“嗯。”林炎看顧迦南這麽急，以為真有什麽急事，很體諒地說了一句，“老板路上小心。”

林炎雖然讀的是工科專業，但很喜歡看書，從小說到雜記再到散文詩或者旅行筆記，什麽都看。一般男生喜歡打游戲，他則是一點游戲天賦都沒有，小時候陪着表哥一起打單機的游戲，沒一會就輸，怎麽練水平都上不去，一次兩次還好，次數一多林炎就對游戲不感興趣了。小時候喜歡看書是很受大人喜愛的，林炎一度成為了衆多親戚口中的“別人家的小孩”，這種“被成為”令林炎很無奈，至少他的幾個表弟表妹就很讨厭他。

當然不是說林炎只有看書這一個愛好，籃球或者游泳他也喜歡，人長得高也帥氣，脾氣性格好，籃球技術雖然不怎麽樣，但很多女生就喜歡站在球場邊看他在球場上認真奔跑的樣子，有句話怎麽說來着，認真的男人最有魅力。林炎高中讀的是市重點中的重點，成績一直維持在中等偏上，他想考建築系，不過因為高考考砸這個夢想徹底離他遠去了。現在讀的X大是一本裏面很一般的學校，林炎也想過要複讀，但是後來覺得意義不大，他就是那種慢條斯理随遇而安的個性，什麽事情都很容易想得開，這條路走不通了就換一條走。至少他讀的還是一本，情況還不算太糟糕，以後出去工作了還是要靠自己的能力和本事。想通這一點之後林炎就安安心心地讀着現在這個專業，用業餘時間來做些自己喜歡的事。

不過從小就不用父母操心的林炎有一個秘密，他從來沒敢和任何人說過，大概是從初中開始，比起女生，他發現男生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當時他和他前座的一個男生走得很近，這個男生五官長得很清秀，又正處于發育期間，林炎有好幾次都産生了想要和他的接吻的沖動。他明白自己這種欲｀望是不太正常的，書裏也看到過這種不被世人認可的感情，但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當時林炎還安慰自己，只是對這一個男生有這種感覺，也許他并不是同性戀。這件事他說不出口，找了不少這方面的書偷偷看，在初步了解了這個群體之後，林炎慢慢接受了這種感情，不過他依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

期間種種糾結恐慌的心理暫且不說，上了大學之後林炎從心底承認了，自己就是喜歡同性，他還不是雙性戀，他是只喜歡男人。以後的事他不敢想，不過他也不願意逼迫自己去和女生交往，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态度，林炎沒交過一個女朋友。

周圍人以為林炎是眼光高，畢竟他這種陽光帥氣的男生很受女生歡迎，誰都沒想過林炎是同性戀這個可能。一方面林炎懂得隐藏自己，另一方面他不會因為寂寞或者空虛去找人随便玩玩，他對待感情十分認真。這種人要麽不談戀愛，談起來就會鑽牛角尖認死理。

林炎在寒假開始一個多星期之後才出來找工作，原因之一是他不想在家裏多待。這個冬天開始林炎的奶奶搬到他們家住了，因為身體不好，時常要往醫院跑，爺爺又已經過世，父母不放心老人家一個人住，這才接了過來。

林炎放假在家，老人家就啰啰嗦嗦地和他東拉西扯，林炎不是不孝順也不是沒有耐心，只是奶奶總是說“炎炎啊，什麽時候帶個女朋友回來？奶奶老了，不知道活不活得到抱重孫那一天……”林炎脾氣再好也會覺得心裏煩躁，畢竟老人家說的是他一直以來的心事，他不可能告訴奶奶他不喜歡女的，以後可能也不會有孩子。

林炎背着雙肩包去附近的快餐店想找找兼職，可是寒假已經開始了一個多星期，學生黨把基本上能找到的短期工作都給占了，林炎不想回家，就順着馬路一直走，有什麽合适打工的店也會進去問問。直到走了兩站路的距離，看到顧迦南的這家書店。

林炎看見這家私人書店“瀚海閣”就眼前一亮，再看到張貼着的招聘啓事，一個月一千二的工資實在是很低，就算一天工作八小時，一個月工作二十二天，折算下來一個小時七塊錢都不到，比壓榨人的快餐店都便宜。不過林炎只打算工作一個寒假，再加上有書可以看，他覺得很值。

沒想到一進去就看到了一個十分不靠譜的老板，還沒說幾句話就被留下來工作，林炎都覺得有些消化不了，是不是發生得太突然了？

林炎在店裏轉了一圈，站在店裏看書的那個女生也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女生戴着一副框架眼鏡，散發，臉上還有些小雀斑，林炎對她友好地笑了笑，女生有些害羞地別開了視線，把臉幾乎要埋在了書頁裏。林炎繞開這個女生，在左手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林達的《西班牙旅行筆記》，然後回到櫃臺後面坐好。

書挺厚的，有五百多頁，作者是一對夫婦，記錄了他們在西班牙旅行的經歷。歷史、藝術、人文都穿插着寫，挺有趣的書，林炎不知不覺看得入迷。直到店裏唯一的客人，剛剛臉紅害羞了的女生拿着一本書過來，是錢鐘書的《圍城》，林炎給她按照書後面的價格結賬。趁着結賬的工夫，那個女生輕聲問了一句：“你是來打工的嗎？”

“是啊。”林炎找了零錢給她，對這個女生印象還不錯，看上去像是高中生，在這個年紀能對這類書有興趣，應該也是個比較喜歡讀書的人。《圍城》林炎在高一的時候讀過，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可能閱歷不夠，沒有讀懂，對結尾也是有些似懂非懂，只是覺得意猶未盡，但是錢鐘書先生的幽默諷刺還是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書裏把婚姻比作圍城，“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林炎讀了沒有多少實感，他的父母挺恩愛的，他對婚姻不恐懼，但他并沒有想象過自己以後的婚姻，那個時候他還對自己的性取向感到迷茫。

女生接過零錢，“謝謝。”

等女生離開之後，林炎又坐下來繼續讀。之後店裏沒來過什麽客人，他一口氣讀到下午五點，覺得有些肚子餓了才停下來，看了看外面已經黑下來的天色覺得有些奇怪，顧迦南是下午兩點出去的，到現在都沒回來。林炎問了隔壁一家奶茶店附近哪裏有廁所，奶茶店的阿姨指了指馬路對面，林炎怕店裏沒人看着，但是生理需求總要滿足，不然他憋死了老板又不給賠償。

他放完水回到店裏，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帶着自己的兒子在店裏瞎轉悠，林炎當即有些緊張，他怕他離開的這麽一會時間裏會不會還有其他人來過，又會不會被偷書。

中年男人問了林炎店裏有沒有《格列佛游記》，他兒子的老師給開的寒假書單裏有，林炎剛來，不太了解店裏有什麽書。中年男人這樣問了，林炎才在心裏暗道自己疏忽了，不該就這樣不負責任地只顧自己看書，好歹應該把店裏什麽書擺在什麽位置給弄清楚了。

林炎只好幫着一起找，但找了二十分鐘都沒找到，那中年男人也沒生氣，“沒有就算了，我們去書城找找。”

林炎連聲道歉，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又覺得不好意思，就怕是因為自己不了解店裏的情況而沒幫忙找到。不過等到後來熟悉了，林炎知道顧迦南的店裏确實沒有這類偏向于童話類的書。

林炎發了條短信給自家老媽，告訴她不回去吃飯。之後的一個小時，林炎很認真仔細地記店裏的書籍分類。他下定決心，如果到七點，顧迦南還沒有回來就打個電話去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顧迦南留下的手機號，林炎存的姓名是書店老板，因為他連顧迦南叫什麽都不知道，同樣的，顧迦南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林炎覺得顧迦南這人真的不靠譜。先不說就這樣把店扔給他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就是離開的這幾個小時之內也沒有一個電話沒有一條短信。等等，顧迦南應該沒有他的號碼才對，之前只是把自己的號碼留給了林炎而已。

林炎意識到這一點，覺得有些無助，肚子又餓得厲害，盯着手機上的時間等到了七點，撥通了顧迦南的電話，居然沒人接。

林炎在心裏哀嚎一聲，有種不好的預感，怎麽感覺自己被騙了一樣。可是顧迦南騙他什麽呢？一沒讓他交錢二沒讓他賣腎，他什麽都沒少，還看了一下午的書，顧迦南要是徹底不回來了，這書店就是他的了。

于是林炎坐回椅子上翻着手機浏覽網頁打算叫外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