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番外
——鳴苑——
這裏的主人離開有一段時間了,除了偶爾天氣好的時候衛夫人會親自過來吩咐人打掃,平時都是封閉的。
烈日照射着這個小院,炎熱的天氣讓那些飛禽都躲在窩裏,池塘邊的荷葉上一只青蛙有氣無力的呱兩聲,又撲通跳進水裏,再不見身影,四下裏寂靜無風,垂在水面的楊柳筆直如珠串。
兩層的小樓門窗緊閉隔絕着屋外的酷熱,只是在那陽光照射不到,本因空無一人的房間床上,一個伏卧着的高大的身影緩緩支起上身,淩亂的長發鋪在背上,随着他的動作滑落,露出他光裸的背部。
麥色的肌膚上深深淺淺的傷痕,因時間久遠,已經看不出是什麽造成的,只留下這些淩亂的疤痕觸目驚心。
男人手支着又俯下,身去,鼻尖埋在床單上深深吸了口氣,那人離開已經很久了,殘留在這裏的氣味早已消散,只能聞到皂角和陽光的味道。
男人微微皺眉,翻身坐起,背靠牆壁,仰頭望着頭頂的紗帳。不知是今日的天氣太像他們初遇的那天,還是因為太想念他的緣故,衛琛陷入了回憶。
記得那天他得知阿久搬到這邊的院子住了,好像是高興得連那個唯一的饅頭都忘記吃就跑過來了,這院子還在建的時候他就經常偷偷溜過來,所以他很輕易的在沒有驚動任何的人就進到了院子裏面,然後如往常一樣,遠遠的看着那個孩子。
從很小的時候他就開始這樣做了,他只記得要給那個弟弟說聲抱歉,或許是一直沒找着機會靠近他,然後一天天的遠遠看着他已經變成他每日必做的事情。
只是之前阿久住在大娘的院子,他不敢進去,只在大娘帶着阿久出來的時候遠遠看過幾眼,所以他從不知道這孩子竟然長得這般俊俏可愛。
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他驚得幾乎都不知道該作何表情,手腳忙亂了會兒才想起要打個招呼,于是奉上一個大大的笑容,可惜那孩子沒有笑,轉眼就消失在窗口,看着關閉的窗戶他有些委屈,也不想回去,找了顆樹蜷縮起來靠在樹幹睡着了。
醒來時正好一股涼風吹來,帶來一股清幽的香味,他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卻聽見身後傳來奶聲奶氣的聲音,盡管第一次聽見,但他就是知道是那孩子的聲音。
後來他就多了個弟弟阿久,這個弟弟雖然老板着臉,但他對他非常好,給他帶東西吃,教他認字,最主要的是會陪着他,他已經孤單太久了,那些人打他罵他讨厭他,在他們眼裏,他不是一個跟他們一樣的人,只有阿久,在阿久眼裏他們是一樣的,于是,他的眼裏從此以後便只有阿久。
是阿久教會他讀書習字,教會他什麽是尊嚴,也教會他什麽叫害怕以及什麽叫思念。
娘親去的時候他還小,那個可憐的女人已經瘋了很久了,經常念叨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發起瘋來還會打人,衛琛五歲以後已經被打習慣了。
娘親發瘋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要躲,楞是呆在那任她打,等娘親稍微清醒點就會抱着他哭,這是他最珍惜的時候,等到娘親去世他還是懷念那種溫暖安心的時刻,當阿久又一次給了他這種感覺,他就像個溺水的人,牢牢抓住那根浮木,絲毫不想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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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在聽到衛琮說他沒資格當阿久的哥哥時,才會失去理智的跟他扭打在一塊。
然而那次的後果,是他所承受不起的,害怕這種陌生的情緒席卷而來,地板如同被炭火燃燒過,他一步步忍着炙熱走近阿久,想要伸手幫他拭幹血跡,才發現不僅手抖得厲害,全身上下都顫抖着都在叫嚣着恐懼、害怕。
在被拖離阿久身邊,他終于被恐懼包圍,娘親去世後第一次在人前大哭出聲,然而卻沒有用,狹小的柴房,沒有人有空去理他,他就連阿久的情況都無法得知,他只能抱着膝蓋咬着嘴唇任絕望包圍。
大娘一句句誅心之言歷歷在耳,周圍異樣的眼光與不公正的對待,讓他的心如同浸泡在污水中,黑暗的枝葉悄無聲息地生長着,只是那些黑暗一直被阿久帶給他的溫暖壓制着,因為有阿久在,他才覺得衛莊是他的家,他是離不開這裏的,他會堅持下去。
然而在他十五歲,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他內心的陰暗沖破一切長成了一顆參天巨樹。
那個自稱是他親身父親的男人,殘忍地将事實攤開在他面前,讓他逃無可逃,十五歲——若是再早一些,他必定無法接受他不是阿久的哥哥,只是那一年,在他剛剛發現自己龌蹉的思想,并且為此絕望的時候,那個男人帶來的事實——在某一刻,他确實笑了。
從那時他就決定,他不會放手。
衛琛起身穿衣,整理好睡了一晚的床鋪,臨走之前又仔仔細細地将房間收拾了一遍,然後環顧四周。紗帳被重新挂起,案上的銅鏡印着他的身影,一張琴案被放在窗臺邊,上面空無一物,那是阿久的琴案,那張琴是阿久十歲生日時他特地給他尋來的。
那時候他已經着手在接收他父親的人手,這才能通過那些雞鳴狗盜之輩的手得到那張琴,他雖不懂那琴的價值,但見平日淡然的阿久都連說了幾聲好琴,不知還要多久這個房間的主人才能帶着那張琴回到這裏,思念如穿腸毒藥腐蝕着他的一切啃咬着他的理性,他想他是不是瘋了,不然怎麽如此想念一個人,想得不可自拔。
見一切都恢複到阿久剛離開的樣子,衛琛才翻窗離開這裏。
“見過公子。”距離衛莊不遠有座荒廢的村莊,這裏是他們用于接頭的地點,只是不知昨晚子時才分別,今日又急招他所謂何事。
“嗯。父親在裏面?”衛琛點頭,望向內廳那八尺有餘的老者眼神冷酷,絲毫不似他話語裏的尊敬。
只是正低頭見禮黑衣人卻并沒看見,他恭敬的等公子進屋後開起身繼續隐在暗處。
“見過父親。”
衛琛進屋後那背對着他的高大男子轉過身來,眼神寒冷的望着他:“還要多久,你才能把那個衛賊的頭顱給我取來,祭奠你娘?”
“……”衛琛低着頭靜默片刻才回到:“若是父親只想報仇,孩兒立刻就去斬下那……人的頭顱。”
“只是,衛家那些生意……他們一向只重用本家之人,我們的人很難滲透進去,如今若是想連衛家的産業一并奪過,怕是還有些困難。”
“哼!衛賊奪我妻兒,若是不能讓他親眼見到他一無所有,怎能消老夫心頭之恨!”老者一拳擊穿身邊的幾案,案上滾燙的茶水被打翻,眼見就要傾倒在老者手臂,衛琛突地上前,伸手擋住,剛沏好的茶水就這麽澆在衛琛的手上,很快就燙紅了一大片。
那老者見此,露出個滿意的表情,見衛琛彎腰要撿便說道:“加快速度,這一兩年內,老夫要看見你在衛家掌權,去吧!”
“是。”衛琛蹲身将地上的碎屑一一撿在手心,才退出屋外。
等轉到老者看不到的角度,他才松了口氣般将紮在手心的碎瓷片拔出,雖然那人是他的親身父親,但衛琛對他不僅親近不起來,還總抱有一份戒備。而且那人也不知是不是有毛病,總喜歡看着衛琛無條件服從,若是衛琛為他受傷,那人卻是連森寒的眉眼都緩和了起來。
“出來!”衛琛對着角落的黑影叫道。
“公子。”黑影單膝跪地。
“胡府那裏可以動一動了。”衛琛幾年前為了替阿久出氣埋下的釘子算是歪打正着了。
那位看似地位最低的胡公子卻是最後的贏家,一位二品京官的族叔,據說跟皇家還有些關系,胡公子深受那位的喜愛,如今已身為知府的胡大人新娶了位二八年華的小妾,肚子裏又懷上了。那位已經不能人道的胡公子此刻就像個瘋狗一般,若是讓他知道當年那是與衛琮有關……
“給我看緊點,衛琮必須給我活着帶回來,……這事不用讓父親知道。”衛琛猶豫片刻還是加了最後這句,不管怎麽說,那都是阿久的兄弟。
“這……”黑影擡頭看了眼衛琛,見對方眼神淡漠到好似在他眼裏他如無生命的雕塑一般,黑影忍住心悸低頭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