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城的煙火氣濃重,年歲時歸鄉的遠行人往來切切,外地車牌的轎車在狹窄的巷弄裏緩慢前行。
今年春節前回了暖,前一天剛下了場雨夾雪,現在盡數化掉,青石板路上濕漉漉的一大片。老式大院的小區門口,上了年紀的人嗑着瓜子看人下棋,時不時還為對弈的兩位哪步棋下的不對扼腕。
車子靠着大院邊上的巷子熄了火,許淮安幫着俞秀筠拎着一袋子年貨,拿上背包下了車。
伯父和姑姑家回來的比他們要早,知道他們回來,提前到了外邊來幫忙拿行李,後面還跟着幾個家裏的小輩,一時間很熱鬧。
許淮安問了好,找了個借口進屋子把行李放下,回頭看見奶奶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口看她。
老人見她回頭,走進來仔細打量了一陣,用方言笑說:“長高了,也漂亮了。”
她不大好意思地抿唇笑了聲,換了方言應聲。
淮川的方言挺特別,男人端着這個腔調跟人說話都像是跟人吵架,女人這麽念出來竟然含了點軟軟糯糯的調子。她的聲線偏清冷挂,早前她回去第一次在謝知遙面前說起的時候,對方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她在說話,回過神止不住地笑說她講方言像換了個人。
說是過年,其實也就是各家聚在一起,大人在閑聊,小孩子無聊吃零食,像幾個跟她年紀相仿的,就被趕去陪着老人家。
奶奶在廚房忙着炸酥肉和蓮藕丸子,沒空理會這群孩子,于是他們能去的地方也只剩下爺爺的書房。
老人家拿着盤象棋把玩,見他們過來招呼着要一起。
只不過家裏能跟老爺子下得有來有回的小輩只有個許淮安。堂哥坐不住嫌無聊,找了個借口溜回了自個兒房間裏打游戲,姑姑家的堂姐也是坐不住,早早跑了出去。老人家退休後收了心,沒了往日的那種嚴厲,對小輩也格外寬容,沒講什麽規矩。
外邊鬧得很,還沒到夜裏已經能聽見噼裏啪啦的鞭炮聲,許淮安躲個清靜,幹脆跟爺爺在屋裏下棋。
她的象棋是老爺子教的,開始的時候沒下多久就輸,家裏年紀相仿的幾個孩子輸多了不樂意,學了一半都不願意再來,久而久之屋裏下棋的小輩也就剩了她一個。奶奶有的時候進來瞧兩眼說這孩子這麽好的耐性應該是随了媽,還說要是換成她爸小時候,肯定頭一個往外跑。
她想了想父親一向板着張臉,實在想不出對方少時跟着伯父上房揭瓦的模樣。
老爺子一貫不問她學習的事情,說是全家屬她最省心,大都是邊下着棋邊跟她話家常,上了年紀的人跟個老小孩似的,說着說着發覺要輸,還說這步棋不算重新來過,讓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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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淮安難得地放松了精神,看着棋局思索着是不是要讓一讓棋。
“不許讓啊!”老人像是猜出她的想法,佯裝嚴肅地警告,“來,看爺爺這一步!”
走棋滿滿的自信,可惜這一步還是沒走對。
她忍俊不禁,收了心思移棋落子:“将軍。”
“啊呀!”爺爺合掌一拍,懊惱道,“鬼精靈的丫頭,我怎麽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爺爺,落子無悔。”許淮安眯眼笑了聲,“這一回不許悔棋。”
“算了算了,真是老咯。”老爺子彈了下她的腦門,半是感嘆,“當時教你下棋的時候你才那麽一點兒大呢,你那個兩個哥哥姐姐都不願意陪着老頭子我,就你這個丫頭,嘿,沉得下來心。”
“到底是跟你老爹不一樣,那臭小子,唉,我都不稀得說他。”
許淮安收了棋盤,聽到這話略微抿了下唇跟着彎了下嘴角,卻沒發表意見。
老人見她沒應聲也沒往下說,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腦袋,算是把這事兒給輕輕放下了。
年三十那天晚上許淮安沒跟着下樓放煙花,找了個借口說作業沒寫完躲在了二樓的房間裏。她跟這些一年見不了兩次的親戚沒什麽話好說,因為話少也跟同輩的也玩不到一塊而去,吃飯的時候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親戚看見她就是一通猛誇,說什麽以後肯定有出息雲雲,聽得她都覺得尴尬。還有幾個人提了一嘴可惜是個姑娘家,被兩個老人擋了回去,言語裏頗有些你家的是個小子該沒本事還是沒本事的諷刺。
大過年的,後面還要守歲,又是老一輩,沒人敢嗆聲,那幾個親戚也只能悻悻作罷。
說巧不巧,她前腳剛進門,後腳謝知遙就打了個電話過來。
這一次不是語音,她開了視頻。
“淮小安新年快樂。”謝知遙擡起胳膊把手機拿遠了點看着屏幕裏的影像噗嗤笑出聲,“沒開過視頻,會不會很奇怪啊?”
“不會。”許淮安把門合上,脫了鞋盤腿坐在床上,“新年快樂。”
“你這是在房間嗎,沒跟着出去?”謝知遙觀察了一下她那邊的背景,問道。
“沒有,太吵了。”房間的床靠近窗戶,她調了一下手機的攝像頭,對着窗戶外面拍,問她:“能看清嗎?”
“太暗啦,什麽都看不見。”謝知遙搖了搖頭,“你要拍什麽?”
“淮川今年沒下雪,樓下他們在放煙花,想着能不能拍的出來。”許淮安把鏡頭切了回來。
大院裏是那種老式建築,隔音不好,外面吵得很。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還伴着樓下的鞭炮聲和客廳電視機的聲音。
“對了。”謝知遙去拿了罐椰汁回來,邊開拉環邊說,“你下學期想住宿嗎?”
“怎麽突然這麽問?”許淮安愣了下,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們倆住的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一中不強制住宿,這個學期走讀也只是因為不大習慣跟人家一起。
“因為我爸媽下學期說是要經常出差做學術研讨。”謝知遙抱着膝蓋坐在飄窗上,窗外依舊是城市明滅的燈火,“就想着說要不咱們倆住宿,也能多睡一會兒。”
她掰着手指,說:“我們倆加上思媛和阿昕,剛好湊一間宿舍。”
一中有個挺特殊的規定,高一上學期過後的宿舍可以自選,要是對舍友不滿意可以自己組一個宿舍,文理混住也沒所謂,開學前報上去就行,後面沒自由組合的人才會随機分配。
“可以啊。”樓下在點爆竹,許淮安下了床走過去把窗戶拉上,“你跟她們倆說了嗎?”
“提過,她倆沒意見。”
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下來。
後面謝遠宏敲門叫她出去,兩個人才道了再見。
只是挂斷之前,謝知遙忽然喊了她一聲:“淮安。”
“嗯?”
“沒事。”她像是呼出了口氣,眯眼笑了下,揮手道,“拜拜。”
初八過後回了深寧,中途李思媛把她們兩個和張昕拉了出來,說是提前宿舍團建,帶着幾個人去吃了次火鍋,順帶把大半個月沒動的數學作業給抄完了。
對此人家表示,火鍋可以請客,作業不能不抄。
這麽緊趕慢趕的,也差不多到了要去看分班結果的時候,一中的分班結果在開學前兩天會貼出來,高一的需要回一趟學校,認認新的班級和老師,順便把寒假作業給交了。
只是去看分班結果的前一天晚上謝知遙忽然說明天不大方便,不能跟她一起走。許淮安沒多問,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直到第二天進校門的時候遇見林雪。
“你沒跟你朋友一起?挺難得的。”林雪跟她打了個招呼,手上還抱着本黑封筆記本,“是因為你們倆一個選了文一個選了理?”
許淮安步子一頓,愕然道:“你說什麽?”
“……你不知道嗎?”林雪愣了下,随即反應過來道,“謝知遙選了文。”
這一聲像是驚雷一樣在耳邊炸響,她身體僵了一下,不敢相信般看了她好幾眼。
林雪皺着眉,表情不像是開玩笑。
許淮安深吸了口氣,匆匆跟她道了聲別,往公告欄那個方向跑去。
事實證明,她的确沒在開玩笑。
白紙黑字,高一11班,謝知遙。
那是文科實驗班。
許淮安猛地回頭,一邊說着借過一邊往人群外擠。
過來看名單的人很多,其中還夾雜着不少送學生的家長,耳邊的談話聲吵得她腦子嗡嗡作響,她擰着眉,伸手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過去。
“你在哪裏?”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幾秒,低聲說:“致遠樓五樓的樓梯口。”
許淮安挂了電話,快步穿行在人流中。
心口像是堵着一團火無處纾解,她三步并作兩步往樓梯上跑,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喉嚨泛起一絲鐵鏽味。
冷風簌簌,吹起樓梯口的人散下來的碎發。
許淮安撐着膝蓋仰望着她,皺眉喘着粗氣。
“你……”
謝知遙站在臺階上看着她,她眼底的神色很複雜,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可最終都歸于了無言。
她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之前所有的看似不對勁的地方都有了合理的解釋。許淮安冷着臉,卻忽然覺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洩了氣。
在這場沉默裏,她們之間明明只隔着幾層階梯,卻有一瞬遙遠得不可及。
許淮安很想問,是不是因為你爸爸逼你才一開始寫的理科,後面想清楚了為什麽改了又不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但她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生氣,但是無可奈何。
她從來沒對謝知遙兇過一個字,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淮安……”不知道過了多久,謝知遙嗫嚅着開口,她身形動了下,像是鼓起了勇氣想要邁開步子朝臺下的人走去。
許淮安擡起眸子看了她一眼,沒等她說完,她擡手将書包的帶子往肩上拽了點,頭也不回地轉身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