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嬴歡的過去
嬴歡和辛棠都是沒有父母緣的孩子, 但他們的不同之處在于,嬴歡憎恨他的父母,而辛棠被父母憎恨。
辛棠被這個認知沖擊到了, 靠着嬴歡休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他低頭,看到已經破了的玻璃,幹脆徹底掰碎了相框,取出照片收了起來。
嬴歡托起辛棠,“起來吧, 地上涼。”
辛棠聽話地站了起來,跟着嬴歡走進了雖不寬敞、但至少明亮的客廳,讓他壓抑的心裏一下好了不少。
在陽臺邊站了一會兒, 心情逐漸平複下來。
辛棠深吸了口氣,正打算回去,轉身時眼神卻無意中掃到了隔壁陽臺的情況——那裏顯然也有一段時間沒人回來過了,透着一點荒涼的意味, 陽臺上的衣服早就幹了,被風吹着胡亂鼓動。
最重要的是,那裏好幾件衣服辛棠都認識,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 那就是唐九日來找他時的穿着。
唐九日這麽久沒親自出現過, 真的是因為遇到了麻煩?
而且時間點還是這麽地耐人尋味,辛棠很難說服自己整件事和嬴歡毫無關系。
辛棠手有點顫抖, 他忽然意識到,他從來沒有清楚地了解過枕邊躺着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嬴歡注意到辛棠顫抖的手,伸手握住他,“冷嗎?”
但辛棠下意識甩開了嬴歡,沒敢看嬴歡的表情有多難看, 甩下一句“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便進到最後一間沒有查看的卧室關上了門。
剩下嬴歡獨自留在陽臺,嬴歡側過頭看向辛棠剛才盯着的陽臺的方向,擰眉看了一會兒,忽地笑了一聲。
“真可惜啊,竟然把你漏了。”
辛棠已經進了卧室,自然不知道嬴歡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他脫離嬴歡的視線之後,便難受地蹲了下來。
那種令人窒息的難過緊緊纏繞着他,讓他想要大聲嘶吼,但當他張開嘴,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似乎只過了一瞬間,又似乎過了很久,辛棠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打量這間原本屬于他的卧室。
這裏的情況明顯比起他父親那邊的情況明顯好了不少,至少有個大窗戶,采光和空氣流通都不錯,老鼠無法避免,但比不上隔壁那麽猖狂。
最引人注目的,時床頭櫃上豎立的擺放着枯枝的花瓶。
辛棠抹了一把眼淚,扔掉枯枝,将整個花瓶倒過來,果然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掉了出來。
不同于嬴歡家裏清一色的紙條,這裏倒出來的東西有磨損的鑰匙扣,有電影票,有糖紙,甚至有被剪下來的廣告。
看不出有任何規律,只能從電影票看出來這是從八年前就開始存儲的東西。
辛棠還找到了一封信,不是他自己的字跡,但看了個開頭,他就知道這是誰留下的了:
“兒子,我是爸爸,我最近總是夢到你媽,我想她可能是要來接我走了。但她一直怪我,怪我沒照顧好你。我确實不是個合格的爸爸,沒讓你過幾年好日子,還要你那麽小就辍學打工養我。
爸爸知道你一直過得苦,爸爸只是……過不了心裏那個坎啊。你媽她……那個視頻……”
信到這裏,已經出現了被水跡暈染的墨團,好像是他寫着寫着就哭了,‘你媽她’和‘那個視頻’都劃掉了,但辛棠把紙放在陽光下,還是勉強辨認出了上面寫的什麽。
從這裏開始,線條越來越抖,墨團也越來越多。
“那個唐旭,不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等我走了,不要再想我和你媽的事情了,你把這裏賣了,随便找個地方重新生活吧。
棠棠……你怨”
‘你怨’兩個字又被劃掉了,信件到這裏戛然而止。
辛棠猜測未完的那句話可能是“你怨爸爸嗎?”
不知怎的,他心中突然湧上大股的悲痛,眼淚沒完地往下砸,一張本就被眼淚暈髒的紙瞬間更加模糊。
辛棠無力地跪在地上,将信紙緊緊貼在胸口,無聲地哭泣。
不知過了多久,辛棠感覺到了一陣眩暈,天旋地轉間,他眼前突然變黑,睜開眼的一瞬間,他看見瘦骨嶙峋的男人憤怒地看着他,一個酒瓶子朝他砸了過來。
額角猛地一痛,辛棠瞪大眼睛,直直倒了下去。
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兩個聲音:
一個近在咫尺,撕心裂肺:“如果不是你,我們怎麽會晚上出去?你媽怎麽會死?我又怎麽會變成殘廢!”
另一個聲音像隔着江南煙雨一般遙遠,但卻極其清冷平靜:“棠棠,不要自責,這不怪你。”
辛棠醒來時,已經回到了疾馳的車上。
嬴歡在開車,眸子盯着公路,顯出一種近乎漠視一切的冷淡疏離。
辛棠打了個寒顫,甩了甩還有點混亂的頭,慢慢爬了起來,問嬴歡:“我怎麽在這裏?”
嬴歡的眼裏的冷漠好似被燈盞點亮的火把一般,迅速被人類的感情點燃盈滿,他回道:“你暈倒了,不記得了嗎?”
“有一點印象。”
辛棠說完之後,嬴歡沒再說話,車裏一下安靜了下來,只剩汽車疾馳的破風聲,顯出一種詭異的靜谧。
辛棠四處看了一圈,在車座中間的儲物格裏找到了父親留給他的信。
嬴歡,已經看過了吧……
他嗓子眼有點發幹,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側頭看外面時,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太對勁。
“我們不回去嗎?這是要去哪裏?”
辛棠清楚地記得,他們來的路上肯定沒有經過這棟修了一半的賊高的寫字樓。
果然,嬴歡的回答證實了他的想法:“不急着回去,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
“嗯……一個你早就想去的地方。”
辛棠心說,哪個他早就想去的地方?他自己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而且這樣的嬴歡讓他有些不安,似乎隐約預兆着有什麽事情即将來臨。
難受地扭了幾下,他試探性地提出:“我有點累了,想回去了,下次再來可以嗎?”
“下次……”嬴歡緩慢重複這兩個字,像是在齒間碾碎了再幽幽送出來的一樣,帶來一種漫不經心的壓迫感,“可能很難有下次了。”
辛棠緊張起來,背部緊貼着坐位,問道:“為什麽?”
“因為,接下來一段時間會有點忙。”
“工作上的事嗎?”
“很多事。”
嬴歡到底沒有明白地說他到底有什麽事情,但辛棠有預感,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
路線越走越偏,寬闊的公路上基本見不到幾輛其他的車,辛棠都已經開始在心裏考慮嬴歡突然發瘋把他殺了抛屍荒野還不會被警察發現的機率有多大的時候,車拐進了繞山公路,行駛了十來分鐘,在墓園入口停了下來。
嬴歡一言不發,帶着辛棠走了進去。
辛棠也不知道墓園到底什麽地方才叫好位置,反正進去之後七拐八拐的,沒一會兒他就繞暈了,腦子裏連個大致的印象都沒有。
最後,他們是停在了一座清冷的墓前,石板上還擺着一束枯萎的玫瑰花,也許再過不久,這束玫瑰花也要被管理員收走。
墓碑上只有三個字:安小緋。
安小緋?
辛棠下意識側過頭去看嬴歡,竟然看到了嬴歡微紅的眼眶,不過他比嬴歡矮些,加上嬴歡半斂着眼睑,他看不出來嬴歡眼尾的紅究竟是因為恨還是因為傷心。
"你不是很好奇我和她之間的事嗎?我說過,我會告訴你,如果你還想聽的話。"
嬴歡終于看向辛棠,"現在我準備說了,你還想聽嗎?"
很可惜,辛棠還是沒有一眼看穿別人眼底的情緒的本事,他緩緩點了點頭:"想。"
他還是想知道嬴歡的過去,想知道嬴歡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安小緋的故事,用嬴歡的話來說,就是一個爛俗到極點的愛情故事,或者說,法制新聞更合适。
安小緋,一個在重男輕女的農村家庭長大的女孩兒,但她從小就愛看書,養出了與農村格格不入的勇敢堅韌自由的性格。
當偷聽到家裏想讓她辍學嫁給一個二婚男,給哥哥換一個媳婦回來的時候,她偷走戶口本離開了故土。
安小緋找到了一起長大的竹馬——初中畢業就出去給人當學徒,現在已經成為正式工的嬴宋。
嬴宋接收了她,并花光了所有積蓄疏通關系讓安小緋繼續讀書,安小緋的學費乃至生活費,他都省吃儉用着一力承擔。
和其他女人含辛茹苦供養男朋友最後卻慘遭嫌棄的故事不同,安小緋很感激嬴宋,也很愛他。
安小緋會花很多時間和嬴宋溝通交流,後來,嬴宋雖然只是初中畢業,眼界以及思想卻不比大學生差,小小年紀就成為了石廠裏兩個包工頭之一。
故事到這裏還是童話一般完美,可惜安小緋并沒有想到,班上那個不怎麽走心追了她一段時間的富二代會在看到又黑又窮的嬴宋後失去理智,強J了她。
安小緋在嬴宋的鼓勵下走出陰影,去警察局報警,沒想到得到的結果卻是被逼一遍遍複述她被侵犯的過程,警察局還跑到學校正大光明地調查取證,安小緋被強J的事鬧得全校皆知。
最後,警察卻只有輕飄飄一句:“被強J了為什麽不第一時間報警?而且根據檢查,你之前就有過性|經歷,無法判斷你們之間真正的關系。”
而這一切,不過是安小緋悲慘命運的開始。
沒過兩天,嬴宋因為石廠的分工問題被人殺死,殺人犯是個背着兩條人命的慣犯,殺了嬴宋之後就逃之夭夭。
安小緋去警局立了案,警察告訴她一定會全力追捕罪犯,就又沒了下文。
就是在這個時候,安小緋發現她懷孕了。
那個時代還沒有給胎兒做親子鑒定的技術,安小緋不知道這個孩子究竟是嬴宋的,還是那個強J犯的,但哪怕只有二分之一的可能,她還是決定生下這個孩子。
安小緋辦了休學手續,回到老家養胎生子,不管家裏人怎麽辱罵她,村裏人怎麽看不起她、說她的閑話,安小緋都忍了下來。
月子沒做足,她就匆匆出去找了個工作,在開學前湊齊了學費。
然而等她回到學校,得到的結果卻是她的休學申請沒進入系統,她無故缺席一年,現在已經被強制退學了。
安小緋萬念俱灰,去找富二代要個說法,卻反被富二代一群人玩兒個半死。
富二代強行給了安小緋五萬,讓她閉嘴,否則,她就是下一個嬴宋。
安小緋這才知道,原來不僅是她在警局遭遇的不公、被迫退學,就連愛人的慘死也都出自這個魔鬼之手。
安小緋的精神幾近崩潰,為了孩子還是挺了下來,但随着嬴歡年齡漸長,和嬴宋沒有絲毫相似,反而越來越像那個強J犯,安小緋最後的精神支柱也崩塌了。
大部分時候,安小緋把嬴歡當作那個毀了她一生的富二代,對他非打即罵,甚至幾次想殺了嬴歡。
但也偶爾,她會哭着說嬴歡是嬴宋的孩子,和那個強奸犯沒有任何關系,再跟嬴歡道歉,希望嬴歡能理解她。
那是嬴歡的17歲生日,安小緋難得溫情一回,說要給嬴歡過生日。
安小緋帶着嬴歡出門,給他買了生命中第一個生日蛋糕,回去的路上,就在距離小區門口只有一步之遙的最後一個紅綠燈路口,安小緋突然發瘋闖進了車流不息的紅燈中。
剛成年的嬴歡,眼睜睜看着生養了她的女人,在他幾米遠的地方,在他從小走到大的路口,在這個他以為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被卡車碾成兩半。
蛋糕摔在嬴歡腳邊,混合着暗紅的血,散發出一種詭異的甜腥味。
路口亂成一團,無數疾馳的車被迫停下,人們聚成群,報警的報警,議論的議論。
嬴歡和他們割裂成兩個世界,他只能看到被摔碎的、混着血肉的蛋糕,如同他令人作嘔的前半生。
他蹲下,撬了一塊奶油送進嘴裏。
好甜……
他眯着眼睛,緩緩擡起頭享受冬日陽光落在臉上時冰冷的感覺,甜味在蔓延,他開始感到無比的舒适……
他是從,黑暗沼澤中開出的,散發着惡臭與絕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