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斷指事件

七零年這批知青均來自外省,年齡都不大,卻普遍多才多藝。

他們帶來了樂器、書籍,還有閉塞的北方所感受不到的文化氣息。他們自發組成了一個小樂隊,有吹笛子的,拉二胡的,拉手風琴的,吹口琴的,土洋結合,中西合璧,還有唱京劇的。

還有個津市知青帶了個籃球來,自制了個籃筐,綁到大喇叭下面,一夥人天天暴土揚場的打着籃球,還樂在其中。

幾個女知青還成立了舞蹈隊,自編舞蹈。

張營長把情況反應給了鐘團長,團長正好有意擴充宣傳股,就在各營抽調了積極分子,成立了臨江兵團宣傳隊,不僅宣講文件精神,還有文藝表演,并且同時成立放映隊,輪番到各營播放電影及宣傳片。

張營長聽過沈夢昔唱歌,這次特意征詢沈夢昔的意見,是否想到宣傳隊去,沈夢昔當即搖頭。

這一批裏有個喜歡寫詩的男知青叫肖北望,很有才華,他和拉手風琴的徐茂和共同寫了一首關于北大荒和知青的歌曲,一時間在臨江農場廣為流傳。

在這一片欣欣向榮喜悅祥和的氣氛中,五營又出了一件大事。

知青黃國棟的手被收割機絞了。無名指和小指當即絞斷,中指也卡住機器中,沈夢昔趕到的時候,黃國棟臉色煞白,汗流滿面,幾個機務連的人在拆卸機器,張營長急的嗓子立刻就啞了。

沈夢昔提醒他準備車輛,恐怕臨江縣醫院也做不了這個手術,又提醒他一定要找到脫落的兩根手指,不要水洗,用幹淨毛巾包好。

黃國棟的手終于脫離了機器,中指血肉模糊地吊着,只剩一點皮肉連着,圍觀的女知青有人驚叫,有人甚至哭了。

沈夢昔火速清創,又給他紮上葡萄糖,大家用擔架把黃國棟擡上了解放車的後車廂,張營長和沈夢昔也上了車,又上了一個男知青,汽車直奔哈市而去。

黃國棟始終牙關緊咬,一聲不吭,沈夢昔将壺裏的熱水給他喝了幾口,汽車每一次颠簸對于黃國棟都是一次折磨,黃國棟多次将眼神看向裝着他的斷指的背包,沈夢昔可以想象,那種看到分離于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的感受,對他說:“你的手指還有很大希望可以接回來,你要保持情緒穩定。你要加油!”說着朝他攥了攥拳頭。

黃國棟勉強擠出一個笑來,點點頭。

因為太颠簸,他們到臨江搭上一班開往哈市的貨車,總算稍稍平穩一些,但是速度還是太慢了,沈夢昔無奈地祈禱着。

哈市一院的救護車已經等在火車站,沈夢昔将斷指交給急救護士,心裏稍稍放松了一些。

手術進行了七個小時,三根手指都成功接上了,當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疲憊地出來說“手術成功!”的時候,沈夢昔情不自禁的地流淚了。張營長對着醫生敬了個軍禮,醫生也有些動容,沈夢昔要請醫生吃飯,醫生一口回絕,說還得去父母家接孩子,僵直着腿就走了。

第二天,黃國棟的父母從遼省趕到了哈市,張營長和他父母談了半個多小時,允諾黃國棟出院後可以回家休養三個月,其餘情況待定。黃國棟的父母很傷心,但是也沒有大哭大鬧,他母親伏在兒子的傷手邊,嗚咽着不敢大聲哭,聳動的肩膀一直沒有停下來,看的沈夢昔心酸不已。他的父親神情憔悴,卻一直勸說張營長回農場,說領導那麽忙,就不要再這裏耽擱了,孩子他們自己會照顧好,好利索了再回去工作。

張營長和他們握手道別。出了病房,深深地嘆氣。詢問了一下醫生黃國棟的情況,他決定盡快返回臨江農場,特意準了沈夢昔一天的假期。沈夢昔眼睛一亮:“營長,你真是個大好人啊!”

“咱倆去看看你五叔去,然後我就得去火車站了,你可以回齊市住一晚再回去。”

“我去雙縣,坐客車就行。請首長放心,我會準時歸隊!”沈夢昔打了個立正,敬禮。

張營長笑着用手指虛點着她:“還跟小時候一樣淘氣!”

沈夢昔下樓的時候,去看了一眼周大夫,她很高興,沈夢昔急着走,她也很忙,兩人說了幾句就要告別,周大夫從抽屜拿出兩本書,塞給沈夢昔,“回去好好看看,願意的話,跟團部申請,再來進修。”

沈夢昔接過書,揮手告別:“謝謝!再見!”

沈夢昔趕不上今天去雙縣的客車了,被孟慶嚴留着家裏住了一晚,張營長則是和他簡單敘舊就匆匆去了火車站。

沈夢昔終于見到了五嬸,她面貌端正,不是很漂亮,但是有種自信和底氣,眼神堅定,嘴唇緊抿,沈夢昔憑空就生出一種距離感。

沈夢昔就是這樣的,她與人相處很大程度是憑感覺,她始終相信,人的眼神是有形的有力量的,你經常會覺察到有人在盯着你看,一回頭真的有人看着你。所以她也相信善意和敵意,冷漠和溫暖也是有形的,只是每個人的感受能力不同。

她客氣地叫了聲五嬸。

五嬸叫何平,也是軍人,在省軍區政治部工作。

五叔從飯店帶回四個菜,三個人坐下來吃飯,一旦聊起來,這個五嬸也不是特別難接觸,只是有些冷傲和古板,非常有原則,談話做事情都是按标準答案來做。

比如,說起沈夢昔蹭了一天的假,她就非常不贊同,“小西,你應該跟張營長一起回去,怎麽能趁着戰友生病,給自己謀了福利?”

沈夢昔慚愧地低頭不語。

“我不怕你誤會我不歡迎你,但是這話我還是得說,你是共青團員,以後要積極入黨,現在就要以高标準來嚴格要求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松思想。我歡迎你春節的時候來我家,住幾天都沒有問題。”

孟慶嚴尴尬地咳了兩聲:“小西的太姥九十多歲了,她今年春節耽誤了沒去看她,這不都走到哈市了,肯定是要去看看的。”

何平一頓:“那……”

“五嬸,你的批評我全部都接受,以後絕對不會再犯了,我最近是有些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了,以後一定注意!”

沈夢昔可不想他們兩口子為她吵架,“這個肉片炒得還真挺好吃呢!五叔五嬸你們嘗嘗!”

五叔家是寬敞的三室一廳,但是何平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叔侄需要單獨相處,早早催着沈夢昔睡覺,明天起早去客運站。她則四處翻找東西,準備給沈夢昔帶走的禮物。

沈夢昔無奈地笑,沖五叔使個眼色,關門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孟慶嚴起早送沈夢昔去客運站,拎着何平準備的兩包禮物,一包是給沈夢昔的,一包是給她太姥的。

他們吃了油條豆漿,邊吃邊聊。

“五叔你怎麽那麽匆忙就結婚了?”

“首長介紹的,反正人總是要結婚的,你五嬸人也不錯,有點個性,但是人不壞,心思不正的人,五叔無論如何不會接受的。”

“你不會是氣管炎吧?”

“什麽?”

“就是怕老婆。”

“胡說!”

“唉,你不在佛山,我也沒什麽理由去了,還挺想念那個小城的。”沈夢昔充滿懷念地說。

孟慶嚴沒有接話,悶頭吃飯。

“五叔,是你決定我去當赤腳醫生的嗎?”

“不是我,應該是老鐘吧。他跟我說過,當大夫,對你比較好,而且你的答卷也很好,醫學知識也比別人強,他當然選你。”

“哦。”沈夢昔沒再說什麽,她存了一肚子的話,但這短短的時間怎麽說的完,她抱住五叔的胳膊,将頭抵在他的肩頭,怕影響不好,趕緊離開:“五叔,時間太短了!我還有那麽老多的話沒說呢!”

孟慶嚴笑了,“傻丫頭,以後找機會再說,你也可以寫信啊!”

“寫信沒有當面說過瘾啊!”

“五叔要有孩子了。希望是個丫頭,像你一樣懂事。”

“真的嗎?太好了!”沈夢昔大聲驚呼,四周人都看她,她連忙捂嘴。“太好了。嘻嘻。”

“你有對象嗎?”

“沒有。我不找那麽早。”

“嗯,有機會去參軍的話,你還想去嗎?”

“我今年好像聽到點消息,去年有個男知青也當兵了,不過我興趣不大。順其自然吧,當兵不還是衛生兵,或者話務兵嗎?條件和農場也差不多。”

“你這孩子怎麽能只考慮條件呢,你不能只想着享福啊,小小年紀,就應該吃苦在先,享受在後,你得多想着怎麽為國家做貢獻!”

“你倆真是絕配!祝你們早生貴子,我上車了,首長再見!”沈夢昔跳上車,接過兩個袋子。

孟慶嚴哭笑不得,看着侄女笑嘻嘻的樣子,仿佛看到妹妹,看到母親,他并不是一定要她吃苦,他比誰都怕她吃苦,但是,對着她本人,卻不能那麽說。人的一輩子不知道要面對多少坎坷,怎麽能怕吃苦呢!

******

沈夢昔到達雙縣,将一個包放入武陵空間,一個包背在身上,朝姥姥家走去。

院子裏照例是姥姥罵人的聲音,仿佛她有生不完的氣。

“姥姥!我來了!”知道她不待見自己,但是沈夢昔還是大聲地喊着。

姥姥的罵聲戛然而止,大舅媽停下搓苞米粒的手,站起來,快步迎上,“哎呀,小西來了,快進屋快進屋!”

沈夢昔先進了太姥的房間,老太太側躺在炕上,正眯着覺,聞聲坐起,把頭從門邊探出,一見是沈夢昔,立刻綻開笑容,如菊花盛放。

沈夢昔放下包袱,抱住太姥。“我最想我太姥了!”

“想我也沒有好東西給你!”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一邊把炕桌往邊上推推,讓她上炕。

沈夢昔打開包袱:“我出差到哈市,這才能來看你,這些是我五叔五嬸給你準備的東西,你留着慢慢吃啊!”

“哎呀,你五叔說媳婦了?還惦記着我,肯定是看你的面子了。”老太太笑着往回推:“我這麽大歲數吃啥都浪費了,你帶回去,你吃!”

“這是專門給你的,你就留下吧!”沈夢昔大聲說。她看到太姥總是側着耳朵伸着頭,這是聽力又下降了。

關海燕回來了,看到沈夢昔很高興:“太奶,這回你得好好說說,到底我和小西倆誰是你最稀罕的重孫女!”

“啥?聽不見!”老太太一擺手,一搖頭,“聽不見!”

大家哈哈大笑。

“這老太太最奸了,想跟誰好就說最稀罕誰,你大舅二舅你媽小時候都是她最稀罕的孩子。”姥姥在竈邊嘟囔。

沈夢昔看着把點心打開分給衆人的太姥,心想,這是生活的智慧,活了近一個世紀的老太太,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她蹲在姥姥身邊,掏出伍拾元錢,放到姥姥手裏,壓低聲音說:“千萬別順手扔竈坑裏啊,這是我一個多月工資呢。我誰都不給,就給你的!”

姥姥樂得見牙不見眼:“你這死丫頭別的學不來,剛進屋就把你太姥這本事學會了!”說完又把錢塞回去:“自己留着,攢嫁妝!花不了給你媽,別給我!我又沒生你沒養你的!”

“你養太姥了。你比誰都辛苦。”一個六十多歲快七十的老太太,還得被婆婆壓着,下面還有兒媳婦,甚至有了孫媳婦兒,可想而知,她沒有舒心過一天。

沈夢昔堅持又把錢塞到姥姥手裏,姥姥這一天都很開心,對着太姥的态度也好了一些。其實姥姥對太姥也不能說不好,家裏有了好的也都是先給老太太吃,炕也每天都三遍的燒着,只是姥姥總是記着當年太姥的偏心,到現在都耿耿于懷,經常指桑罵槐地高一句低一句的唠叨。

沈夢昔對于這種幾十年如一日的記仇很是不理解。

這一晚她還是挨着太姥睡的,老太太沒有再講故事,早早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又早早地醒了,沈夢昔也起來,給她打水洗臉梳頭,老太太還是自己梳頭,頭發稀疏的露出了頭皮,但她還是仔細地梳理着,绾成一個疙瘩鬏,套個頭網,別個卡子固定。

沈夢昔一早就得趕車去哈市了,太姥把炕琴打開,從裏面摸出一個手絹包,裏面是各種面值的錢,她拿出三張大團結,要給沈夢昔,沈夢昔笑着推回去,那好像是她上次給太姥的呢。

太姥拉着她的手說:“再來我就不一定在了,我是活不過今冬了!”關海燕在身後說,“姐你別聽她說,年年冬天都念叨一回。”

“瞎說,你離120歲還遠着呢,好好地!我年年都來看你!”沈夢昔彎腰抱住老太太,老太太第一次回應地也摟住她的腰,沈夢昔忽然忍不住淚水盈眶。

“下回我帶小五來啊!”

老太太低頭抹淚,連連點頭。

沈夢昔轉身走了出去,出了門,眼淚就流了出來。

又是別離。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沈夢昔也算是經歷了一遍,但是她自知沒有大智慧,多活一世,依然飽受困擾。

上了客車,她發現給姥姥的伍拾元錢,又被塞進了背包,她手上還提着一小包姥姥給煮的熱乎乎的熟鵝蛋、熟雞蛋。

關秀琴的性格,和這個姥姥是一模一樣,吃軟不吃硬,誰對她好一點,就掏心挖肝地對你好。但是你要是跟她來硬的,那對不起,你沒好日子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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