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隔層肚皮隔層心

傅府段側君的院子氣氛極度壓抑。

清晨,早起灑掃的粗使小厮發現自家側君躺在院中,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滿身盡是枯葉、泥污和血漬,不由得驚吓出聲,登時整個院子的護院、小厮都醒了來,七手八腳将人送回屋裏之後,被吓得說不出話來的管事小厮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去喊大夫。

側君這番模樣,一看就是遭了大罪。

有不懂事的小厮不敢靠近屋裏,只扒着門,小聲地交頭接耳,猜測側君是不是遭采花賊擄去,淩|辱了一夜又送了回來。這手段未免也太暴戾了些,側君右腳腳踝上的血好大一團,已經發黑發硬,那腿怕是救不回來了。

“側君這番醒來還能活嗎?若是失了清白……”

“有護衛大人禀告過大人,大人只以為是側君的舊友跟側君鬧翻了,還未想到那一處去。”

“大人對側君太縱容了,有這樣的妻主,側君為什麽還時不時鬧大人一次?”

“誰知道呢,反正我瞧着大人有些可憐,往後只怕縱的就是一個殘花敗柳了……”

“你小心些說話,你剛來側君院子不知道,側君懲罰人的招數狠毒着呢!”

“他都昏厥了,管事又出去喊大夫了,誰聽得到?”

趁着整個玉清院慌忙成一團的時候,兩個粗使小厮躲在窗檐下竊竊私語。

“啊啊啊啊啊給我閉嘴,來人,給我把窗外這兩個爛嘴巴的拉出去,重打五十杖!!!”

小厮們正說着,一段尖利的聲音突然從房裏傳了出來,兩個護院應聲而去,将小厮們粗暴地拿了,當着所有小厮的面,就地開始嚴懲。

段氏的護院大都有功夫在身,一仗下去幾乎是皮開肉綻,一時間,院子裏的哀嚎聲如震天響,每打一下,隔得老遠的小厮也忍不住跟着顫抖雙肩。

那痛意像是裹在他們的哀嚎聲裏,讓整個院子的小厮們都不由得繃緊了自己的皮子。

段氏掙紮着在床上坐起來,看着自己滿身遭的罪,眼淚流了滿臉,漬到臉上的拖痕,引起一陣銳利的痛,但這痛卻比不過,護衛說傅菱不願意過來時他心裏的痛。越想越難堪,他臉色陰沉,眸色深沉得幾近瘋癫。

Advertisement

“傅菱,好你個傅菱,十一年妻夫,便是顆秤砣心,也該有一點圓滑柔軟了吧!我此番遭難,她便是這般冷眼看着?來人,去把小姐給我叫來!”

“側君,你要不先洗漱一番,如此……小姐過來看到……”

“滾,去把人給我喊來!立刻,現在,馬上!”

雖然許洲那邊越來越不滿他的一無所獲,可到底是一條船上的,不可能半夜将他擄出去欺辱至此!是誰!到底是誰!傅菱還是昨日剛到的大郎君?!狗崽子,到底是在外頭心野了,竟連他也敢咬!

不多時,傅翙被喊了過來,她如今才十歲出頭,五官卻已經看得出傅菱的模樣,就連眉眼間的嚴肅冷漠也同傅菱十分相像,她急匆匆趕來,第一眼先看到院子裏被打得下半身淌血、半死不活的小厮,眼裏不由得閃過一絲厭煩。

“父親,你又在鬧什麽?”剛跨過門檻,傅翙就極其不滿地出聲,一屁股坐到外間的圈椅上,連看都不願意看段氏一眼。

“我鬧什麽,你看看我鬧什麽!”段氏見女兒這般冷漠,眼淚更是潸潸而下,嘶啞着聲音大聲質問,“你進來可有多瞧你父親一眼?你母親處心積慮将你留在身邊教養,為的就是今日你對為父的苦痛視而不見嗎?”

段氏話都說到這裏,傅翙只好起身,往內室多走了幾步,見段氏披頭散發,仿若遍體鱗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慌忙跑進內室:“父親,誰幹的?”接着又站起身來,對着外頭的小厮們大喊,“大夫呢,就這麽放着不管嗎?去給我找大夫過來!”

“小姐,大夫就在路上了……”有小厮連忙跪下,顫顫巍巍地回答。

那邊段氏見女兒終于上道,伸手将人拉到眼前,目露狠厲之色:“翙兒,一定是傅寄舟幹的,你要給我報仇!”

傅翙不喜他眼裏的狠厲,稍稍挪了視線,反問道:“您如何知道是哥哥幹的?”

“哥哥?誰說他是你哥哥?他不配!他是那個賤人的種!”段氏狠狠抓住傅翙的手,将傅翙的手幾乎掐出手印,“他跟他那父親一樣的賤,扒着女人不放,指使着女人替他們當牛做馬!若我這一身傷,不是傅寄舟慫恿溫家那混丫頭幹的,我明日就暴斃!”

“父親,您口口聲聲說周正君是賤男人,但他做了什麽,無非是比您早認識母親,您進府的時候他都已經仙去了,而您将周正君的舊人全部趕走,燒光了周正君的衣物配飾,掘了周正君的墳茔,趕走了周正君的親子……女兒不知,到底是周正君惡毒,還是您惡毒!”傅翙将他的手掰開,狠狠地甩下,“如今哥哥好不容易歸家,不過是暫住幾日辦及冠禮,您便将污水潑到他身上。父親,您适可而止吧。”

“你不相信我,你憑什麽不相信我,我是你親生父親啊!”段氏狠厲的瞳色溢出怒火,從床上翻身下床。他腳踝的傷極重,剛站下來便徑直倒向地上。

傅翙反應很快地去接,但她到底才十歲,哪裏撐得住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父女兩雙雙倒在地上,段氏更因着牽扯到傷口,痛得嗚哇叫喚。

傅翙從地上爬起來,不耐煩地喊兩個小厮過來将人扶回床上去。

正好,大夫也來了,傅翙幹脆站遠了些,但見段氏痛得滿頭大汗,大夫給他清洗傷口時,一聲聲痛嚎,她又心生不忍,轉頭去找護院、小厮們問清楚這兩日發生了什麽。

等人都出了內室,傅翙又進來,看着臉色蒼白躺在床上的段氏,忿忿不平地說道:”父親,母親這些年夠縱容您了。您毀了周正君的遺物,趕走哥哥,母親從未怪責您半句;您交游外人,引狼入室,找些不三不四的人進了母親內院,母親從未懷疑您寸許;如今哥哥才回來,您又不顧母親的命令,将人引到周正君的院子,想毀了那破落院子的清淨;明明是與外人龃龉,被人報複,卻将罪責怪罪到哥哥身上。”

“難不成,對您來說,沾了周正君的人、事、物,便都要毀掉嗎?您一個後來人,為什麽要将一個死人天天記挂在心上?!女兒真的不懂,往後您能不能好好待在院子裏,像一個尋常男子一樣,貞靜賢惠,愛妻護女,僅此而已。”

段氏渾身正痛着,又聽傅翙一番誅心的話,心裏的火氣更盛:“滾,我沒你這樣的女兒,早知今日,我當初就應該将你甩到牆上去,斷然不讓你有活着的機會!”

段氏這話說得髒污,傅翙氣得臉色發黑,一甩外衫,悲憤地離開,臨走還說了極重的話:“父親若是執意這樣下去,女兒也願從沒有一個您這樣的父親!”

“反了反了!到底是隔層肚皮隔層心,傅菱你好樣的,我親生的女兒被教得離了心!你以為這樣就能打壓我嗎?你休想,休想!”段氏獨自在內室歇斯底裏。

此番段氏傷得極重,往後能否站立行走都成問題,且又是遍體鱗傷被擄了一夜送回來的,清譽全毀,往日的積威也搖搖欲墜。

溫茹将傅家西廂房好好整饬了一番,如今是一個蒼蠅也飛不進去。

一大早,溫茹便心情極好地在西廂房堂廳用朝食,頗有些肆無忌憚地問:“段氏那邊如何?”

暗處一個暗衛走了出來,擡手禀告道:“段氏右腿已殘,決計救不回來了。段氏醒來後有些接受不能,瘋瘋癫癫,不僅打殺了兩個粗使小厮,還将傅家小姐叫來痛斥了一番,父女倆不歡而散。”

“傅家小姐?”溫茹手中的筷子一頓,有些煩悶地問,“叫什麽?多大?脾性如何?”

“傅家小姐,單字一個翙字,翙翙其羽的翙,大約取的是鳳鳥高飛之意。今年尚只有十歲,但傅大人管教極嚴,早慧多思,在前洲府學裏素有神童之稱,脾性孤僻了些,倒也無事,反正再孤僻,也有人上趕着同她交好。”暗衛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告知。

“翙翙其羽,呵……傅大人真是好文采。”溫茹嘲諷了一句,“自小被傅大人親自教養長大的?”

“是,傅大人惟有此女,一向看重,幾乎不讓旁人插手,便是段氏,若是無事,每月初一、十五家宴才可與親女說上兩句話,不過那傅翙不喜內院之事,與段氏相見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她……”

“好好好,可以了,聽得真讓人心煩。”溫茹将筷子放下,又将面前的盤碗往外推了推,“宋衛長可回來了?”

“回來了,正在外間等着跟您彙報。”暗衛應道。

溫茹起身,走到外間,坐在堂廳上座,垂眸接過宋衛長遞過來的及冠禮事項單子,随口問道:“及冠禮的事準備如何了?”

宋衛長身後跟着桃紅、桃綠,三人一同拱手:“及冠禮的帖子已經發出,一部分給了前洲有名望的幾戶人家,一部分給了溫家商號的管事們,看在溫家和傅家的面子,那日排場不會小。其它一應禮器、賓宴準備起來也不難,唯一難處是,傅大人是外放官員,在前洲沒有家族根基,表少爺父親的母族早已散盡,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要找一位德高望重的男性長輩為表少爺戴冠委實困難。”

“可有先例參照?”溫茹聽了蹙緊了眉。

“倒是有,但我見小姐和表少爺極為不喜傅大人,便不知如何是好。”宋衛長很是為難,“族中無人,可由親生母親為郎君戴冠,親母為其戴冠,禮儀上半點不輸男性族老。再次一等,便是找前洲有名望的白髯老人,只是說合請延,頗為複雜,我們時間倉促,還有許洲那邊的事要去處理……”

溫茹聽了,心裏果然有些排斥:“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不能給他戴冠嗎?我往後還是他妻主呢。”

“小姐,您自己都還未及笄。”宋衛長有些無奈。

“好吧好吧,我先自行調整下心态。”溫茹撐着下巴,有些煩,旋即又坐直了身子,“先放一邊,許洲那邊的事,宋衛長有什麽想法?”

宋衛長聽到正事,登時眉眼嚴肅了許多:“小姐,昨日我在前洲商號查看了一番,只發現了很少量成色存疑的金銀塊,不知是傅大人管的好,還是金銀私礦離前洲有些距離,運輸不便。若真是如此,許洲的金銀私礦應當不在與前洲交界之處,而應距離流通量更大的徽洲、錦洲更近。”

溫茹低頭沉思片刻:“金銀私礦開采需要大量人力,我們可以去瞧瞧許洲何處招錄苦工,若是她們未曾公開招錄,那便查查近些年何處人口失蹤案劇增。”

說完又想到,這私礦開采本就是遮遮掩掩的,危險性更大于正規的礦采,或許早有人死于其中,溫茹便又補充了一句:“再去許洲各縣衙打聽一下近來有死者的案子,看看她們的死狀如何,身上、腳底、髒器內是否沾染金銀礦中才有的粉屑。”

宋衛長聽了豁然開朗,忙拱手應下,準備讓兩個護衛先行一步,去許洲大致查驗一番:“小姐,許洲一事未免打草驚蛇,不可過多耽擱,還望小姐早日辦好及冠禮一事,啓程去許洲,快去快回。”

她也想啊,但是偏偏要去求那個傅大人。若是知道那日是他母親給他戴冠,阿舟怕是會不開心。

見溫茹十分煩惱的樣子,宋衛長屏退其他人,朝着溫茹走近了一步,聲音放低了許多:“背後議論傅大人功過,原是極為不妥的,但屬下覺得您如今對傅大人的态度确實過了些。其實,除了對表少爺過分冷淡、殘酷,傅大人并沒有您想象的那般壞。”

溫茹稍微擡了擡頭,看向宋衛長,看她能說些什麽。

宋衛長道:“當年表少爺初上炜京,大人便派屬下來過前洲一趟。我調查到,表少爺上京其實有傅大人一路暗中護送,不然,漫漫千餘裏,表少爺如何能那麽安全地抵達?為人子,生母給予其生命,在兩難之際還願意為其籌劃一二,已經是極大的恩德了。”

溫茹臉上表情未變,但心裏聽了差點嘔血,為了個繼夫,生而不養,任其在後院備受欺淩,甚至還為了眼不見為淨,将人逼走,到別處去寄人籬下,這算什麽恩德?

不僅如此,在原書劇情裏,阿舟同溫家退婚之後還被傅菱再一次斷絕關系,趕出家門。那可是真的斷絕關系啊,上府衙“公證”過的,殘忍殘酷至此,談什麽恩德。

“小姐可聽過情深不壽?”宋衛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表少爺不受傅大人喜愛恐怕也是因着當初對周正君用心太甚。屬下曾跟大人來過前洲,目之所見,傅大人都是極愛重周正君的,為着周正君,原本跟大人脾性不合,長大人一歲的傅大人也願意跟着周正君喊大人一聲溫姊。”

“可惜,傅大人成婚不到四載,周正君便在一次從母族歸來的路上遭遇匪患,周正君及其二姊慘死當場,後又因他們姐弟二人反抗之中殺了匪徒之中的幾個頭領,那群匪徒膽大妄為,存着報複的心思,血洗了周家二十幾口,将整個周家付之一炬,周家旁親畏懼不已,生怕被波及,連夜逃離前洲。”

“原本傅大人謹慎嚴明、法不容情的性子備受今上賞識,外放滿五年便可回京,繼任大理寺卿,有大好的前途,但因此樁橫禍,傅大人自請長留前洲,花了大半年時間搗毀了惡匪的老窩,羁押了九名窮兇極惡的匪徒。判決處斬之後,傅大人又親自行刑,将她們當場處決。可憐傅大人本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咬着牙一刀砍不死又砍一刀,那日行刑完,傅大人兩只手力竭至幾近殘廢。”

溫茹聽完,讷讷無言。

“屬下從前也想不通,這般一往情深的傅大人為何會苛待周正君的血脈,又為何會縱容繼夫掘了周正君的墳茔,但後來卻有些理解,惹人難過的人和事,避而不見勉強好受些,不然這餘生,又何以為繼?”

溫茹不是那種因為壞人有一個感天動地的好故事就把天平偏向壞人的人,她一向就事論事,公平得很,但是聽完傅菱的往事心裏難免有些不适,撐着額頭,無奈道:“宋衛長你很多感慨啊,這幾年你也很不幸福嗎?”

宋衛長被她一堵:“那倒沒有,屬下還是很一帆風順的。”

溫茹揮揮手:“退下吧,我一會兒就去找可憐的傅大人,問問她,要不要出席及冠禮,給阿舟戴冠。談下來了,我們明日便趕去許洲逛逛。”

宋衛長這才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對她來說,到底還是查明許洲的金銀私礦更重要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