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屬狗的
傅寄舟頹然地垂着眸,自嘲地笑了一聲,偏過頭去不肯給溫茹看他的反應。他能有什麽反應呢,可以嫁給最想嫁的人了,但是只能做侍,他該笑還是該哭?
內室未曾點燈,溫茹進來之後也沒那個心情,窗外灑進來的月輝是這裏唯一的光明,方才幫傅寄舟照着,讓傅寄舟能看清溫茹送他的及冠禮是什麽樣子,有着什麽樣的情意;如今幫溫茹照着,讓溫茹能看清傅寄舟是如何脆弱得像塊被砸碎的玉石。
溫茹目光落在他臉頰上的濕冷淚痕,心上酸澀無比,擡手捏了捏自己的喉嚨,它緊得讓人難受,更無法回答傅寄舟明知故問的問題。
兩相沉默,滿室無言的哀傷,光是看着就覺得壓抑得讓人無法呼吸,更何況身處其中的人。
許久,傅寄舟擡手抹去了仍在臉上緩緩滑落的一顆眼淚,仰頭看向溫茹,抿唇擠出一個笑容來。他一雙瞳眸映着溶溶月色,澄澈得引人深墜其中,發出的聲音也像正無依地飄在深海裏:“我願意的,錦衣,我們一回炜京便行侍禮嗎?”
“花庭想不到有今日,往常只逼着我學君子之禮,小意侍奉的禮數我知之甚少。錦衣,若是行了侍禮,你不要嫌我什麽也不懂,不會我可以去學。”
“還以為三年後才能進錦衣的房裏呢,沒曾想,現在就能嫁與錦衣,往後行卧起居皆在一處,便是錦衣在外頭太忙碌,晚間也會歸家,同我一起用飯共寝,倒不用像今日一樣無望地空等着,甚好。”
“錦衣,我是個壞人,今年春朝後你滿十七歲,我便整日在背地裏許願,期望溫府裏的人能顧忌着我在,不給你安排暖床小侍。如今,是我遭報應了,對麽?”
“不過這報應倒也不重,若是你納了別人做小侍,我才真叫難過呢,還好是我。”
“別說了……”溫茹擡手去接他眼角掉的眼淚,啞聲道,“別人我不要,我都退回去了。你不用跟誰許願,你跟我說,我就會答應你的。”
“那錦衣你能答應我,往後娶了正君,也只同我行卧起居在一處嗎?”傅寄舟像瀕死之人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溫茹的手,癡癡然地将她掌心貼着自己的臉,眸色微暗,不等溫茹回答便敷衍一笑,“你權且答應着,就當哄哄我。你說的,我全會信。”
溫茹将跪坐在床上的人拉起來,緊緊地抱在懷裏,鄭重道:“只有你一個,不會有別人,永遠不會。若你是貴侍,貴侍便是我的夫郎,若你是側君,側君便是我夫郎,若你是正君,正君便是我夫郎。你先是夫郎,後才是勞什子的貴侍、正君、側君。”
如願聽到想聽的,傅寄舟終于情緒崩潰地趴在溫茹的肩膀上開始嗚咽,雙手環抱在溫茹的身後,哭得渾身都止不住顫抖。
“錦衣,我讨厭她,我讨厭死她了,我再也不要來前洲了,這裏的人不好,地方不好,哪哪都不好,我們再也不來了。”
“嗯,我們再不來了。”溫茹話落,脖頸處卻忽然傳來一陣刺痛。
溫茹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被他咬了脖子,這讓她一瞬發懵,但轉念腦子裏浮現傅寄舟細數作小侍也甚好時的神情,心上刀絞的痛終是蓋過了脖頸上被咬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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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想咬就被咬吧,她确實值得被狠狠咬上一口。
平日裏,她把人寵得那麽好,好到旁人都知道這是她以後的正君夫郎,結果平白無事來前洲一趟,惹出許多事來,默認的正君夫郎竟只能嫁給她做侍做妾。這做的哪像人事呢。
她有心放任,脖頸處的刺痛卻漸漸變淺,直至消失不見。
太累了,這一天太累了,好好的及冠禮,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卻都有每一個時辰的煎熬,傅寄舟再也扛不住,身子一軟,徑直暈倒在溫茹身上。
溫茹慌忙低頭去看,見人只是因身心俱疲而暈了過去,大大松了口氣之後,索性将人橫抱起來,輕手輕腳放到床上,幫着他脫了外衣,脫了鞋襪,蓋好微薄的錦被。做好一切之後,她坐在床邊,細細地看着傅寄舟閉眸的樣子。
他仍蹙着眉,并不安穩,唇上一抹殘留的血沫,額角滲着細密的汗,即使睡着,也讓人覺得十分可憐。
溫茹垂眸,伸出二指探了探自己脖子上齒痕,拿到眼前一看,的确見了血。
“屬狗的。”溫茹無奈,擡手将指尖上的血沫抹到傅寄舟臉上,細軟皮膚的觸感讓她有些反省自己這樣做合不合适,這時候怎麽還能欺負人?
但她仍然将自己的指尖蹭了個幹淨。
她今夜要說的話其實還還沒說完,她原本還想跟傅寄舟說,做貴侍只是權宜之計,以後她一定想辦法,讓他做她堂堂正正的夫郎,就算真的沒辦法,那至少也能做她唯一的側君,不會讓他跟誰争風吃醋去。
可是,傅寄舟并不相信她,只會當她是哄他。
她真難啊。
傅寄舟睡着了,她也該走了,但她看着傅寄舟可憐巴巴的睡顏,心頭卻湧上了些自暴自棄的情緒。因着這裏到底是古代,她和傅寄舟平素雖然親密,但也都盡量保持在這個時代的限制之內,小心注意着他的清譽,沒想到最後卻得了這麽個結果,如今還有什麽好顧忌的呢。
她這一松懈,周身便被這兩日堆積的漫無邊際的疲憊侵襲。
不想走,想留下來。
夜色仍然深沉,距離東方熹微還有一兩個時辰,昨夜的一切嘈雜正沉入夢裏,阒然無聲。
傅寄舟緩緩睜開眼睛,許是昨夜哭得太狠,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睛熱燙得很,帶着隐隐的脹痛,他下意識擡手想去揉一揉眼睛。
一動作卻發現,自己的手正被人虛虛地抓在手裏。
他偏頭去看,像做夢一樣,溫茹合衣躺在他身邊,正側身熟睡着。
昨夜沒有點燈,他竟沒有發現,溫茹眼下淡淡的青黑。
及冠宴上,她滿身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那時便已經知道他母親犯了事吧,她比自己煎熬得更長、更久,為了他不難過,仍忍着辛苦來哄他。
傅寄舟又忍不住掉眼淚,小心翼翼地挪得離溫茹更近了一些。
察覺到床上的動靜,溫茹眯縫着擡了擡眼睑,見是他,伸手将人抱住,下颌壓着傅寄舟的半邊肩膀埋下自己的頭臉,閉着眼睛嗡嗡地嘟囔:“很困,別鬧”
“嗯。”傅寄舟輕聲回應之後,垂眼看着溫茹将自己的頭臉埋到自己的脖頸之間,伸手将人反抱住。
沒有什麽矜持了,如今倆人的關系,矜持還值幾錢?
這番動作下來,他很快發現溫茹伸長的脖頸上印着兩道尚還新鮮的齒痕,齒痕上還有幹涸的血絲。
他顫抖着手去碰那齒痕。
是他咬的,他當時情緒失控,自己在說什麽、做什麽概記不太清了,但他看得出,這就是他咬的。
他不敢看又不得不去看那齒痕,他不敢置信,自己怎麽會傷害溫茹。明明都是傅菱的錯,溫茹在這樣的關頭,依舊想的都是想辦法保住他,他怎麽能傷害溫茹?
自棄自厭的情緒翻湧上來,傅寄舟身子忍不住微微地顫抖,再次招惹醒了溫茹。
溫茹擡臉,順着他的視線,往自己的脖頸處看一眼,她自己看不到齒痕,但她記得就刺痛了一會兒,應該沒多重,傅寄舟怎麽看着跟她被小狗咬斷了脖子似的。
“無事,過幾日就消了。”溫茹不再倚靠着他,而是換了枕頭埋臉。
沒有睡的時候倒不覺得,睡進去了便困得不想醒來。傅寄舟該慶幸她沒有什麽起床氣,這般擾她清夢,她也只是另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覺去了。
溫茹不怪他,他卻沒法不怪自己,傅寄舟小心翼翼從架子床裏面爬出來,放輕腳步朝着內室門口走去,想去拿溫水、帕子和金瘡藥。
剛走到一半,溫茹便撐在床上,睡眼朦胧地看向他:“去哪兒?我還在這兒呢,別開門。”
“我不讓他們發現你。”傅寄舟轉身回來,輕聲回答。
溫茹“嗯”了一聲,放心地趴下去繼續睡。
傅寄舟見她很快睡着過去,有些心疼,把溫茹睡沉的緣由都歸結到為他辛苦上,歉疚的心情便占據了一顆心的全部,他站在內室門口,小心地打開一個門縫,果然看到谷昉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将就着打瞌睡。
他出聲喚他,谷昉很快醒來,走到門口:“表少爺,您怎麽這時候醒了?可是餓了渴了?”
傅寄舟搖頭:“我想要溫水、帕子和金瘡藥。”
“啊?”谷昉覺得這要求挺奇怪,擡眼去看傅寄舟,恰好看到傅寄舟臉頰上的血痕,不由得着急起來,“表少爺,你傷到那兒了,臉上怎麽有血?”
傅寄舟被他問得一愣,擡手去摸自己的臉。他臉上那一點血沫早就幹了,自然沒摸出什麽來,想是睡覺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了溫茹的脖頸。
“沒傷到哪兒,你盡管給我拿溫水、帕子和金瘡藥過來吧。”傅寄舟堅持道。
谷昉無法,只好去小廚房一趟,将竈上備着的熱水舀了一些,兌好冷水打算給傅寄舟送進去。
但傅寄舟守在門口不開門,只伸手将谷昉遞來的金瘡藥揣進懷裏,接過熱水和帕子,倒退着進去,當着谷昉的面将內室的門又栓上了。
谷昉看得一頭霧水。
傅寄舟點亮內室圓桌上的一根蠟燭,坐在床邊,将帕子浸了熱水,小心翼翼地去擦溫茹脖頸上的齒痕,将齒痕上的血漬擦幹淨。
浸了熱水的帕子輕柔地擦拭着脖頸,溫茹覺得有些舒服,閉着眼睛往傅寄舟那邊挪,偏過頭,露出另一邊的脖頸:“這邊也要。”
還沒睡醒的溫茹聲音軟軟的,像在撒嬌一樣,傅寄舟只覺得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鬧騰,抿着唇,順着她的意思幫她也擦了擦那邊的脖頸。
擦完見溫茹不動,只好自己伸手讓溫茹的頭偏了偏,露出被咬傷的那一邊,極嚴謹、極認真地撒上金瘡藥,等到藥粉将齒痕薄薄地蓋上一層,傅寄舟才收手,看着傷處發呆。
被傅寄舟這麽看着,溫茹怎麽可能真睡得安穩,猝不及防探過手,将傅寄舟的腰攬住,一個溫柔抛送,便将人又安置回架子床裏面。
傅寄舟下意識坐起身來,卻又被溫茹狠狠按在床上,她俯身看着他,沒好氣道:“不準再胡思亂想了,等我睡醒再哄你。太困了,我哄不來。”
傅寄舟唯有點頭,溫茹就勢趴在他身上,側着臉阖眼睡覺。
昏暗的燭光落在溫茹臉上,卻能讓他清清楚楚看到溫茹臉上細小的絨毛。她們還從未如此親近過。
傅寄舟有些僵硬地承受着她的親昵,不消一會兒又放松下來,掌心輕輕落在溫茹背上,将這份親昵貫徹到底。
溫茹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費心費力哄他?不用哄他,他想得明白。
既然已經這樣了,那便這樣吧。
溫茹似乎感覺到他情緒變化,忍耐着困意擡臉看他。她并沒有光顧着自己睡覺,不顧傅寄舟心情。在她心裏,傅寄舟現在很脆弱,萬一鑽了牛角尖,往後再想哄回來就難了,所以她哪怕再困,也留了兩分注意力在他身上,只要他情緒有異動,她就想法子先安撫。
大多數時候,安撫傅寄舟并不難,只要她擡眼看他一眼,傅寄舟就會變得很乖、很聽話。
但這次她好像失算了,見她擡眼看過來,傅寄舟翻身将她反壓在床上,目光望向溫茹還有些驚愕神色的眼底,咬着唇,很認真地問她:“小侍可以做的,我都可以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