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宮變

權宦養妻實錄

谷草/文

2019年8月1日

好熱的天!連日熱浪滾滾,摧殘着大地,紫禁城內外被禁軍層層嚴密把守,一如這悶熱的天氣,透不出一絲風來。

德化八年的仲夏,皇帝突發熱疾,不省人事。整座乾清宮內黑壓壓的,密不透風。西暖閣外,七嘴八舌,一刻不停,他們都是太醫院的棟梁之才,正聚在一起讨論皇帝的病情。

本來就是個普通熱疾,難不倒這些朝廷選拔/出來的醫學佼佼者,可皇帝的病來得突然且詭異,施針用藥過了兩日也沒有任何起色。眼見連太醫都束手無策,朝堂上的那些文臣又圍着一刻不停地七嘴八舌:萬歲爺一病不起,恐怕時日無多……

皇帝病重,內閣中的閣員們也要做兩手準備:一求上蒼保佑,皇帝龍體大安;二來也該考慮儲君人選。一旦龍馭賓天,也好穩住朝局。

可惜啊,這位在位才八年的短命皇帝膝下子嗣單薄,成婚早能頂什麽用,所生皇子成活的沒有幾個,眼下也就劉貴妃的三皇子李鎮,還能叫人有些指望。

盡管李鎮年僅六歲。

“萬歲爺真要立劉貴妃的兒子為太子麽?那咱們皇後娘娘肚子裏的……”情勢危急,多少人對皇位虎視眈眈。坤寧宮是紫禁城的中宮,皇後母儀天下,又有娠七月,若為皇子,必是儲君不二人選。

就是不知能否趕上在皇帝駕崩前降臨人世。

此時此刻,坤寧宮的人個個提心吊膽,生怕萬歲爺先走一步,皇後再無人撐腰,被家世顯赫、嚣張跋扈的劉貴妃奪了太子之位。

“話還不能說太早,萬歲爺早已有言在先,若咱主子誕下皇子,必立為太子,哪能輪得上他們承乾宮做主!”一位宮女站在廊柱底下信誓旦旦,皇後日日拜佛念經,她相信心誠則靈,因此也篤定主子萬歲爺必能逢兇化吉,皇後也會順利誕下太子。

但每天求神拜佛的人那麽多,佛爺哪裏顧得過來。

德化帝熱燒的第四日,天上烏雲密布,一道道攝人魂魄的電光淩空劃破蒼穹,劈向坤寧宮主殿。驚雷四起,正在佛像前閉目念經的皇後範氏心下一驚,手中珠串斷裂,蜜蠟珠子撲簌簌如撒豆子一般滾落在琉璃地磚上,噼噼啪啪直擊人的心肝兒。

範皇後陡然睜眼,心跳遽然加快,她驚覺起身,自亂了陣腳,被一地的佛珠使了絆子,身子前傾,腹部着地,她下意識用雙手護住腹中胎兒,拼盡了全力,卻依舊動了胎氣。

電閃雷鳴間,腹痛如絞,身下淌過一股熱流……

“皇後娘娘!——”宮女聽聞動靜進來,見此情狀,驚恐呼救:“來人吶!快請太醫!”

“不好啦!坤寧宮走水啦!”

禍不單行,一時之間,禍端蜂擁而至。

範皇後動了胎氣,有早産之兆,皇帝病危,所有太醫聚于乾清宮會診,坤寧宮派去的人被劉貴妃的人半道攔截,受制于承乾宮。

遲遲未見太醫前來,皇後臨盆受阻,好在還有接生的穩婆把關。

“大事不好!娘娘有血崩之兆,若太醫再不來施針解救,怕要一屍兩命!”

“嬷嬷……保住皇子……”

“娘娘……”

皇後命懸一線,所念所想全為孩兒。

一盆盆清水變為血水,端進捧出,坤寧大殿火光沖天,天上轟雷陣陣,卻怎麽也舍不得落下一滴雨水。

火勢越來越旺,救火的人早已精疲力盡,範皇後也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終于在漫天的紅光中誕下一位皇子,只是她還來不及看她的孩子一眼,便已氣絕身亡。

皇後誕下的是太子,可這時候坤寧宮剛失去了主子,人人痛哭流淚,短時間內,誰也沒想到給皇帝報喜,而他們也沒了報喜的機會。皇後薨後不久,乾清宮發出喪音:皇帝歸天了——

一夕之間,連失帝後二位人主,比起哀恸,更是人心惶惶。

皇帝駕崩,儲君降臨人世。然而,劉貴妃捷足先登,聯合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有吉在內閣面前搬出皇帝遺诏:立皇三子李鎮為皇嗣子,克承大統。

诏書為皇帝親筆,有玉玺印鑒為證,縱然對皇帝立意有所懷疑,可為大局設想,無人敢有微詞。劉貴妃做了萬全之策,早已封鎖了皇後産子的消息,那些憂心國事的大臣們聽不到半點風聲。

“嬷嬷,我想見媽媽……”混沌之中,響起了小女孩清脆的聲音,不甚和諧。

她看上去只有五歲,還很稚嫩,也很懵懂,咬字卻十分清晰,她小小的脖子裏挂了一把小小的金累絲鑲玉如意鎖,四周嵌八寶石,下綴四個金累絲鈴铛,剛剃過發的頭頂光亮一片。方才驚雷中,她被嬷嬷哄了睡覺,又點了安神香,睡得很沉。坤寧宮那麽大,她住在裏間,隔着幾重厚厚的菱花槅扇木門,火勢尚未蔓延過來。外頭那樣大的動靜,半點聽不到,也不知發生了什麽。

“公主,皇後娘娘早已睡下,咱們明日醒來再去請安好麽?”這宮裏的人習慣了保護這位帝後最疼愛的長公主,不忍心告訴她真相。

長公主平日裏是有些調皮,可在帝後面前,一向乖巧聽話。夜已深了,是不該去打攪別人睡覺的。

于是,她又被嬷嬷哄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真的很沉,她不知道自己被人背着離開了坤寧宮。直到一聲震天響雷,她才驚醒過來。

“你是誰?要帶我去哪兒?”黑夜裏,她依稀可見背着她的人頭戴內侍官帽,這是二十四衙門裏內官的頭衣。

“出宮。”他的聲音略顯低沉,不似別的內官那般細聲細氣。

“出宮?”長公主一頭霧水,“為何要出宮?我媽媽呢?”

他只顧加緊腳步,不顧長公主問話。

“你快放我下來!我要見我媽媽!”長公主被人擄走,心生懼色。

“皇後死了。”短短四字,如一柄利劍穿透胸膛。

長公主一愣,“你騙人!嬷嬷說媽媽睡了……你放我下來!我要回去見我媽媽!”她掙紮得厲害,他依然牢牢地抓着她的雙腿,任她踢打。

“你們幾個,按照旨意,去坤寧宮,一個都不能放過……”一隊禁衛軍齊刷刷從東一長街上穿過,氣勢兇惡,似要将人趕盡殺絕。

長公主敵我不分,正要呼救,身前的人迅速躲進夾道,嚴嚴實實捂住了她的嘴。

她把他當成了惡人,惡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下一口。

他忍痛不出聲,直到她良心發現松了口,才輕聲道:“半年前,皇後娘娘救過我一命,今日她有難,我救不了她,但我一定會救公主。”

長公主被他禁锢在懷中,雖然看不到面容,但她還記得這件事:半年前,惜薪司的一名小火者犯了事,于冰天雪地中受罰跪在長街,是她母後途徑之時,好心将他帶回坤寧宮,才使他沒有受寒凍死。事後,她母後命人調查,才知他是被人陷害冤枉的。

“你是……公孫懷?”長公主早慧,小小年紀記性甚好好,她轉過頭,只見那張好看到令人嫉妒的面孔近在咫尺。

公孫懷生得貌美,可惜是個沒有命根的內官,他在宮裏受宮女追捧,卻遭內侍嫉妒、暗害。

“你……說得都是真的麽?”長公主收起了敵意,一雙杏眼睜得很大,蒙着一層霧,看上去楚楚可憐,但她很倔強,緊抿着雙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可是淚水早已奪眶而出,布滿她的小圓臉。

人人都想保護她,不讓她知道真相,只有公孫懷,讓這個年僅五歲的小女孩承受了成年人的殘忍。

“活下去,才能報仇,太子殿下還在宮外等着與公主團聚。”在她絕望痛哭之前,公孫懷給了她希望。

“媽媽……”她心心念念想着自己的媽媽,“弟弟……”公孫懷告訴她皇後拼死生下了嫡子,卻為了躲避劉貴妃趕盡殺絕,趁着大火和宮亂,依靠穩婆和皇後的貼身宮人,連夜潛逃出宮。

在公孫懷的安排下,分為兩路,在東華門侍衛交班之際,聲東擊西,将長公主送出宮。

轟隆隆,暴雨傾盆而下,長公主依偎在公孫懷的胸膛,瑟瑟發抖。

“公主,記住我說的話,千萬不要回頭。”

一旦回頭,只會萬劫不複。

長公主牢牢抓住他的手,很溫暖,給予她十足的勇氣,他也時刻緊抓着她,直到侍衛交班,他才松手将她推出去,與此同時,他引起侍衛的注意,在雨夜中奔跑……

侍衛追趕着公孫懷,長公主聽他的話,沒有回頭,淚如雨下,踉跄着跑出了東華門……

阿琅又做了這個怪夢,夢裏大雨滂沱,火光沖天,有個人牢牢抓着她的手卻看不清面容,何止是此人,就連旁的人也看不清相貌,都不知這些人是否真的存在。

只要生病發熱,她就會做這樣的怪夢。

阿琅頭疼得厲害,做了很久的夢才醒來,睜眼的瞬間,才看清現實:四周破落不堪,屋頂的磚瓦搖搖欲墜。這是她的家,一間多年未曾修葺的小破屋。

“阿玕……”阿琅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喚她相依為命的胞弟,發現自己的聲音像公鴨嗓似的,幹巴巴,難聽極了。

“阿玕……水……”見沒有動靜,她又叫了一聲。

“阿姐!你醒了!”方才在屋外煎藥的十歲少年此刻正端着一碗滾燙的湯藥,見她醒來,喜上眉梢,忙把藥端到她床頭,“阿姐,快把藥喝了,郎中說,喝了藥你就會好的。”

她病了好幾日,家裏早已沒錢治病,阿琅覺得蹊跷,便皺眉問他:“你哪來的錢請郎中抓藥?”

阿玕抿了抿嘴,道:“借的。”

“問誰借的?”

“村頭的李嬸家……”

阿琅盯着他許久,不出一聲。村頭的李嬸一家是什麽人,她不是不知道,尖酸刻薄,一毛不拔,怎麽會舍得借錢給他?

“她哪根筋搭錯了會借錢給你?你是見我病得不夠重,存心想氣我是不是?”

“阿姐,我……”如果說實話,她會更生氣。

“你就繼續騙我吧,把我氣死了,我也好早日下去見爹娘!”雖然他們過得窮苦,爹娘王氏夫婦又走得早,但還不至于要沿街乞讨。只是她小時候體弱多病,動辄要看郎中,花了家中不少錢。十年前一場大病還令她忘了六歲以前所有的記憶。

起初,王氏夫婦全憑種莊稼養活他們姐弟二人,也算衣食無憂。可後來河流淤塞,稻田毀了,朝廷又下達“改稻種棉”的國策,植棉紡織換取稻米繳納賦稅,許多貪官中飽私囊,百姓的日子過得日漸艱苦。王氏夫婦飽受皇糧之苦,不堪重稅,身子骨垮了,最終扔下他們姐弟走上了黃泉路。

這三年來,就算沒有親戚接濟,阿琅也能靠着紡紗織布養活自己和弟弟。可世道不濟,生活上的開銷幾乎花光了他們所有的積蓄。

“還不說實話麽?咳咳……”阿琅生氣了,氣的不是他花錢給她治病,而是弟弟有事瞞着她。

“阿姐別氣,快把藥喝了!”阿玕急切道。

“我不喝,除非你跟我說實話。”阿琅緊盯着他,倔強道。

阿玕無奈,自己不中用,就連說個謊都不會,只好說出實情。

然而在阿琅得知實情之後,更是氣得火冒三丈,差點兒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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