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賣身

“你個臭小子!還真是出息了!你不偷不搶倒是把自己給賣了!”前頭還病恹恹,看上去弱小可憐無助的樣子,這會兒罵起人來倒是中氣十足,她怎麽也沒想到她這個老實巴交的弟弟居然把自己賣到順昌伯府為奴!

“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阿姐病死……”阿玕低着頭,一臉委屈。

“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不行,你趕緊把錢退回去,把賣身契要回來,我們家再苦再窮,也不能給他們順昌伯府為奴為婢!”阿琅是恨透了順昌伯府的人,仗着祖上有軍功,拿着爵祿,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欺壓百姓,逼死王氏夫婦的,順昌伯府也有一份,這仇她心裏牢牢記着呢。

“可這錢都拿來買藥請了郎中……阿姐,你還是先把藥喝了吧,這藥可貴了,你喝了藥才能好起來,好了才有力氣罵我。”反正從小到大也沒做什麽讓她省心的事,罵就罵吧,只要她能好起來,他做什麽都行。

阿琅把手一伸,阿玕下意識脖子一縮,雙眼緊閉,等着她一掌拍上來,不料她拿走了他手裏的藥碗,咕嘟咕嘟把苦巴巴的藥喝了個底朝天,又把空碗随手一扔,下床趿了鞋,一把抓住阿玕的手腕,直奔屋外,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阿玕還沒回過神便已被她拉到了村口。

“阿姐,你要帶我去哪兒?”

“去把賣身契要回來!”

“阿姐你這又是何必呢?把我賣了日後你也不用再受苦……”

阿琅停下腳步,反手就想給他一個巴掌,可當看到弟弟俊秀白皙的臉蛋,怎麽都狠不下心腸動手了,只嘆道:“家中就你這麽一根獨苗,入了奴籍就再無出人頭地之日,若爹娘泉下有知,定要傷心流淚。”

“又不是真的骨肉至親,我們連自己的親生爹娘都不識得,還去想那些祖宗家法做什麽?”

王氏夫婦臨死前,向兩姐弟道出了二人身世實情,他們并非王氏夫婦親生,而是多年前有人将他們姐弟托付給了江南一戶農家。王氏夫婦不知那人來歷,只見他得了重病,奄奄一息,留着最後一口氣坐船到了江南永安府德昌縣桃溪村。而他身邊的六歲女童也正發着高燒,另一個籃子裏的嬰孩嗷嗷待哺。

王氏夫婦見兩個孩子可憐,成親六年又一無所出,便答應收留養育。

“即便你我不是爹娘親生,也是他們辛辛苦苦養育長大,你這小子還有沒有良心了!”阿琅氣不打一處來,但又舍不得打他,暗自思忖了半刻,又折返回家。

阿玕以為她已回心轉意,沒想到她把他手腳束縛,捆了起來,還順帶堵上了他的嘴。他這阿姐看上去嬌弱瘦小,力氣卻大得驚人,做事雷厲風行,誰也擋不住。

阿琅收拾了阿玕,又開始收拾自己。他們姐弟倆身無長物,唯有身上的這張臉蛋還過得去,尤其是阿琅,冰肌玉骨,桃腮杏眼,顧盼神飛,我見猶憐。平日為了不讓自己顯眼,常作男子裝扮,抹一臉煙灰,裝一副潑辣性子,不讓人欺負。

和順昌伯府的人鬥,無疑是雞飛蛋打,她一個弱女子再有骨氣也鬥不過權貴,若是讨不回賣身契,那就只能由她代替阿玕,在順昌伯府為奴為婢。

阿玕自然看出了她的用意,在床上拼命扭動身子想要阻止她,可是她早走遠了。

順昌伯府位于府城東南,高門大戶,五進院落,府中奴仆數百人,卻都不是什麽善茬。阿琅雖沒有接觸過府上的人,但也聽過順昌伯的名聲,欺男霸女,搜斂錢財,早已臭名遠揚。

誰家的奴仆不好當,非要進這順昌伯府的門,阿琅越想越生氣,惡狠狠踹了門前龇牙咧嘴的石獅一腳,結果疼得自己龇牙咧嘴,好在天已黑了,沒有人看到她在這鬼鬼祟祟、張牙舞爪。

阿琅盯着大門深吸了一口氣,擡起手搭在鎏金的銅鋪首上,眉頭一緊,用力拍了兩下,沒過多久,門開了,是個身穿深褐色直的中年大叔,看上去兇神惡煞,“何人敲門?”

阿琅眨了眨眼,道:“我是那個簽了賣身契的……阿玕。”

“哦,是你啊,你家裏人照看好了?”中年大叔老眼昏花,天色又暗,因此沒有察覺哪裏不對勁,何況她的聲音與十歲男童無異。

“都照看好了,我可以進來做事了麽?”

大叔向外張望了一眼,像是在确認什麽似的,見沒什麽異樣,才放阿琅進門。

阿琅只管跟着他,沒有多問,七拐八繞的想先把這裏的門路摸清,再想辦法找到阿玕的賣身契銷毀。

既然不能明搶,就只能做些偷雞摸狗的事。

“你先在這裏睡一夜,明早醒來再聽候差遣。”中年大叔把她帶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院,院裏連個照路的燈籠都沒挂上,黑黢黢,看上去極為陰森恐怖。

“還愣着做什麽?快進去!”大叔不耐煩道。

阿琅“哦”了一聲,摸黑進了屋,身後的門瞬間被關上,她心下一抖,感到有些奇怪。倒不是她怕黑,而是氣氛有些詭異。她習慣了摸黑,很快适應周邊的事物,這屋子不大,也沒有家具陳設,只有一些稻草鋪在地上,該是供人臨時睡覺使的。

她不怕髒,一屁股坐了上去,只是還沒躺下,黑暗處冷不丁響起一個尖細的聲音:“你也是賣身進來的麽?”

寂靜無聲的時候突然蹦出這麽一聲,沒吓死也吓個半死。

“你別怕,我是人,不是鬼。”聽到阿琅的喘息聲,知道她受了驚吓,那聲音又解釋。

阿琅順過氣來,道:“我知道你是人,可我哪裏知道這裏還有人,你是什麽人?”

“我叫蔡安,永安洛川縣人……”仔細一聽,他的聲音不僅尖細,還很虛弱,阿琅小心翼翼循聲湊上去,離得近了才看清他的長相,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看上去比阿玕稍長一兩歲,他面色蒼白,滿頭大汗,像是病了。

鬼使神差的,阿琅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驚人。自己是剛退燒的人,眼前的少年與她可謂是同病相憐,“你燒得這樣厲害,他們給你請郎中了麽?”

“我不知道……他們四五天不給我水喝,只給我吃雞蛋黃,我聞到一陣好濃的香味,後來就睡了過去,再醒來我就發現自己躺在這裏……好疼……”

“哪裏疼?”阿琅聽來毛骨悚然,這順昌伯府果然幹着一些害人的勾當。

“下邊……”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阿琅面上一熱,閉緊雙眼,回想這一天所發生之事,尤其是方才開門大叔的神情,越想越感到後怕。

片刻後,阿琅總算靜下心來,問蔡安:“你是自願進順昌伯府為奴的麽?你的家人呢?”

蔡安強忍着痛楚,回道:“家裏沒有收成,交不了糧食,我爹苦于無奈把我賣進伯爵府為奴救濟全家……”

“既然是為奴,為何把你害成這般模樣?”

“我也不知道……嗚嗚嗚……”他太疼了,心裏也委屈,已多日沒有和人說話,此刻只想大哭一場,可是阿琅怕他打草驚蛇,招來殺身之禍,連忙捂住他的嘴。

“他們将你當成畜生一樣對待,你哭也沒用。”阿琅湊在他耳邊道:“你聽着,要想活下去,就要乖乖聽話,把燒退了,後頭才有活路。”

她雖然不知道這順昌伯府暗地裏在謀劃什麽,但好好一個人被害得半身不遂,絕不是什麽好事,若是抓住這個把柄,捅到京城衙門裏,順昌伯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這些年風調雨順,朝廷少有對外征戰,沒有戰争就沒有戰俘。開國之初,大批戰俘都入宮當了宮奴,也明令禁止民間私自閹割進宮。随着天下太平,宦官供不應求,朝廷又重新頒發聖旨征召自願去勢進宮之人。

各王侯将相府中的內使也由紫禁城的司禮監撥給,決不允許私下買賣幼童擅自閹割充作內使。但順昌伯高祿非但搜刮民脂民膏,還枉顧朝廷禁令動用私刑,也不知多少良家子弟慘遭毒手。

進了狼窩,阿琅才明白,招奴不過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豢養閹人,好讓他過一把皇帝老子的瘾,這可是滿門抄斬的死罪。

阿琅勾唇一笑,笑高祿的死期總算要到了,可笑着笑着又想哭了,她現在被人關在這小黑屋裏,倘若明日醒來發現她是女兒身,先不說會不會閹了她,小命怕也是保不住了。

“蔡安……”她低頭看向蔡安,發現他已經疼死了過去。

阿琅見他着實可憐,便脫了自己破舊的褂子蓋在他身上,又把邊上的稻草一層層往他身上鋪,把他捂得嚴嚴實實,她此舉全然是出于對弟弟的憐愛。

今日若不是她代替阿玕進來,日後阿玕也會遭受像蔡安一樣的罪,越想越覺得渾身寒涼,牙齒上下打架,磨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此刻的阿琅豎起了一身的尖刺,睜大眼睛時刻盯着門口,但沒有撐太久,後半夜早已倒頭呼呼大睡。

一個月前,三鼓更漏天,紗罩內的燭已燃了第三支,司禮監的這間值房通常是要燃至天明的。皇恩浩蕩,授予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批紅”大權,票拟沒有批完,誰敢熄燭就寝。

“督主,江南呈上來的這摞奏疏上的票拟都已批完,請您過目。”秉筆太監曹元亨批完了閣票歸攏到一處交由到掌印太監公孫懷手上再做最後的定奪。

公孫懷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代替皇帝行批紅大權,同時提督東緝事廠。在這大夏朝的紫禁城裏,誰人不服司禮監,二十四衙門裏權力最大、最得皇帝和太後器重的也就屬司禮監的那幫太監。

再說東緝事廠,辦的是天底下最機密的要務,派的也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監掌管,東廠的掌權人,人人尊稱一聲“督主”。

這位東廠督主年紀輕輕便坐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靠的是狠辣的手段與深沉的心機,讨得皇帝與太後的歡心,對他委以重任,他握着天底下的生殺大權,朝廷上下,無人敢得罪這位督主大人。

公孫懷本來半撐着頭,燭火只照亮了他半邊臉,光是這半邊臉,已叫人移不開眼,他聽了曹元亨的話,緩緩直起身,露出了整張臉——肌若無暇凝脂玉,口若檀子,狹長鳳目半阖半開,若是全開,必然要攝人心魄的。

然而舉手投足間,無半點陰柔之氣,他随手揀了一本奏疏翻看,覺得沒有大礙便歸到一旁,接着再看,翻閱的過程中,無人敢支聲,這是他的規矩。

直至翻完了所有的奏疏,他才讓人都回去歇息。人都退了,曹元亨卻留着沒走,公孫懷略擡了擡眼,漫不經心道:“怎麽?有話說?”

曹元亨上前一步,悄聲道:“回禀督主,屬下得到密報,永安順昌伯高祿買賣幼童,動用私刑,恐有謀反之心。”

東廠的人遍布整個大夏,江南地區更有曹元亨的幹兒子楊順德坐鎮,稍有風吹草動,便會吹向京城這個網羅天下機密的地方。

“就知道他按奈不住這顆心。”公孫懷像是早有預料似的,不疾不徐地端起茶幾上早已涼透的茶盞,也不用撇去浮葉,便這麽就着喝了。

“還請督主示下。”曹元亨恭恭敬敬看他臉色。

公孫懷抖了抖身前的鸾帶,“宮裏的事千頭萬緒,這事兒不插手也罷。”

“督主這是想撒手讓錦衣衛的人邀功?”

這些日子,錦衣衛的人也一直盯着江南那幫權貴,就等着抓住誰的把柄,好趁機撈點油水。

“什麽邀不邀功的,都是給朝廷辦事,誰做還不是都一樣,你也就甭操這個心了,沒什麽事兒就先下去罷。”

曹元亨是個識趣的人,督主不插手此事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也就沒再多說,低着腰退了下去。

人一走,他擡頭望向了窗外,明月高照,卻怎麽也照不到他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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