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獨處
被軟禁的姐弟二人整日待在艙房之中,不敢輕舉妄動。雖說人身受到桎梏,宋世良也沒虧待了他們,每日讓人張羅吃食茶飲,待遇竟比在甲板下的日子好上那麽一些,當真叫人匪夷所思!
阿琅自小見慣了惡人嘴臉,也久聞錦衣衛的罵名。宋世良已得知她是女兒身,若如傳言,她此刻早已受盡淩/辱,可她安然無恙,還穿上了合身幹淨的新衣裳。
她沒有因為這些小恩小惠掉以輕心。
“阿姐,我們真要随他們進京麽?”阿玕受到不小的驚吓,不是因為宋世良的威勢,而因阿琅敢于在宋世良面前自揭身份,若那宋世良是奸惡之徒,阿琅恐将遭遇不測。
“不上京,難道跳河裏找死麽?”阿琅呼呼吹着滾燙的小米粥,待少許涼了遞給阿玕,“在這船上有吃有喝,總比在家揭不開鍋好。”
阿玕推拒,皺眉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可不想受這氣。”
阿琅放下木碗,勾起食指推了推他的眉心:“小小年紀學什麽皺眉,你是有骨氣了,可你這肚子……不咽下這口氣,怎麽活下去?”
事實證明,阿玕的肚子很不争氣,阿琅話音剛落,就“咕嚕嚕”唱了一出戲,漲得滿臉通紅,阿琅咧嘴一笑,重新端起碗,阿玕遲疑了一下,阿琅道:“說來我也多年沒喂你了,今日不如……”
“我有手,我自己吃!”阿玕一把搶了過來,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才總要人一口一個喂着,他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動手。
而終有一日,他能夠獨當一面,擋在阿姐的身前保護她。
見他悶頭喝完了小米粥,阿琅自己也就着醬菜啃起了白饅頭,正吃得津津有味,有人破門而入,吓得她差點沒噎死,好半天才緩過來,罪魁禍首是宋世良的跟屁蟲趙炳之。
“吃老半天兒了,怎麽還在這磨磨蹭蹭,娘兒們就是麻煩!大人找你問話,趕緊的!”趙炳之就是個粗魯的大老爺們,即便知道了阿琅的身份,也不曾對她客氣。
阿琅放下半個白饅頭,往身上擦了擦手,不疑有他,正要跟趙炳之走,阿玕拉住她:“我跟阿姐一道去!”
“沒叫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兒!”趙炳之兇狠地瞪了阿玕一眼。
阿玕不甘示弱,牢牢抓着阿琅,阿琅輕拍他的手,眨了眨眼道:“你待在這裏,阿姐很快回來,放心。”
得到阿琅眼神的訊息,阿玕才松了手。
宋世良的艙房就在隔壁,監視着他們姐弟二人的一舉一動,阿琅不敢輕舉妄動,只管言聽計從,等到此案了結,再想辦法脫身。
阿琅一瘸一拐地走進宋世良的艙房,趙炳之沒有跟着進來,而是關上了門,阿琅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卻故作鎮靜,觀察着眼前的動靜。
這艙房位于船頭,南面開窗,通體敞亮,站在南窗下,可時刻查探外面的情況,今日是晴好的天,旭日東升,陽光照進艙房,細小的塵埃在日光下一覽無遺,飄浮着、掙紮着……
宋世良穿過光束露出了他曳撒上的紋樣,阿琅回過了神,欲下跪磕頭,宋世良率先開口道:“你腿腳不便,就不必跪了。”
“是,多謝大人。”她也不想動辄下跪,可為了活命,唯有低頭。
“藥酒擦了麽?”宋世良垂眼輕掃她受傷的腳踝以及她的右手腕,因束着袖口,看不到淤痕。
阿琅擡眼點頭笑道:“您給的藥酒簡直是神藥,昨夜剛擦,今早醒來就消了腫。”
她的誇大其詞令宋世良心情大好,以及她像狐貍一樣的笑容,明知是僞裝,卻依然攝人心魄,他穩了穩心神,笑道:“果真如此神奇?那你蹦兩下給我瞧瞧。”
阿琅愣住了,他這整人的本事還真是爐火純青,若是真的蹦兩下,怕又要傷筋動骨,瘸上好幾天。
見她啞口無言的模樣,宋世良笑得更深了,他走近一步,而在他近身之前,阿琅豎起一身的芒刺,道:“敢問大人找小女子來問話,就是問此事麽?”
宋世良止住腳步,背過身,走向茶幾,撩袍席地而坐,“坐下來說。”
稀奇了,堂堂錦衣衛指揮同知大人居然允許一個身份卑微的小女子與他平起平坐。
“愣着做什麽?我曉得你不吃上下尊卑那一套,就甭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識相的就過來。”
這不耐煩的語氣叫阿琅不得不亦步亦趨上前,在他對面大大方方落席。宋世良雖為武夫,卻也懂些情致,将這艙房布置得清雅而文氣,與他一雙上挑的劍眉有些格格不入。
“讀過書?”她打量陳設布置極為入神,宋世良不禁對她愈發好奇。
阿琅遺憾地搖了搖頭,有印象以來,她就跟随着王氏夫婦務農紡織,不曾讀過書,倒是阿玕讀書的時候她耳濡目染受了點熏陶,而且看到風雅之物莫名感到熟悉。
“瞧你的樣子,似乎對這房內的文玩擺設很感興趣?”
“大人說笑了,小女子就是個鄉野村姑,什麽都不懂,看着好看就多看幾眼罷了。”
“你家裏就剩你們姐弟二人了?”
“嗯,雙親在三年前亡故,就剩我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
“人都怎麽走的?”
宋世良沒有收手的意思,慢條斯理地問話,像是在審訊犯人,卻沒有威逼利誘。
阿琅本就是要配合他審案的,就将這些年順昌伯如何欺壓百姓的罪狀如數家珍一般羅列在宋世良面前,包括借助順昌伯勢力為虎作伥的那些人,但凡她知道的,一個都沒有放過。
王氏夫婦是因飽受皇糧重賦之苦,才會走上絕路,朝廷雖有弊政,但這些年,江南當地的官紳與在京為官的同鄉官員也早已請旨要求減免江南賦稅,卻遲遲沒有實行,司禮監和內閣,到底是誰在從中掣肘?
“不過這回多虧了錦衣衛,緝拿了這只碩鼠,我們老百姓才有幾天好日子過。”阿琅說出詳情的同時不忘拍拍他的馬屁。
宋世良輕笑一聲,道:“你心裏是不是覺得,臭名遠揚的錦衣衛總算做了件好事?”
“不不不,小女子才知道自己從前孤陋寡聞,誤信了坊間傳言,時至今日才真正見識到大名鼎鼎的錦衣衛真是英明神武!”她半真半假地吹捧,還有那麽一點兒提心吊膽。
阿琅拿餘光觀察宋世良,但見他滿面春風似的,笑得開懷,也不知他是真心實意笑呢,還是想要故意降低她的防備之心。
笑着笑着,他突然收了聲,半個身子壓着茶幾,探過頭來,與阿琅近在咫尺,呼吸可聞:“不妨與我說說,坊間傳言到底是怎麽傳的咱們錦衣衛?”
阿琅哪裏扛得住他這架勢,沾上錦衣衛可沒什麽好果子吃,她識趣地往後挪了挪,笑着打馬虎眼:“傳言而已,都是不可信的,說出來只會惹您生氣,大人還是別聽了罷。”
她這一舉動令宋世良心頭略感不适,他眯了眯眼,沒有坐正的意思,“你不說我也知道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話,沒錯!”他忽然坐直了身,掖着袖口,漫不經心道:“但凡進了鎮撫司的诏獄,要想活着出來,幾乎沒有可能,不過懲治的都是貪官污吏,我宋世良問心無愧。”
過去的诏獄如何行事他管不着,在他父親和他掌管下的錦衣衛從未做過一件傷天害理之事。
阿琅不明白為何他要向她澄清世人對錦衣衛的誤解,雖然那些傳言都是她道聽途說聽來的,沒有眼見為實,但從世人對錦衣衛的名號談虎色變一般的态度,便知不是空穴來風。
而從宋世良目前的表現來看,也不像是作威作福的惡徒,或許世人真的被過去的錦衣衛蒙蔽了雙眼,沒有看到眼前的一股正氣。
“你不是好奇錦衣衛如何審訊犯人麽?回頭提審高祿時,你作為傳喚證人,自可瞧個一清二楚。”
錦衣衛審訊的多數是朝廷要犯,許多時候還有東廠和三法司一同會審,事關重大,除了相關人員,一般人根本沒有機會看到審訊過程。
“你們會對他動刑麽?”聽聞诏獄裏的十八樣酷刑慘絕人寰,是個人誰都受不住,光是想想就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那得看他嘴有多硬了,怎麽?怕觀刑?”下了诏獄,也不怕他不招,只是這樁謀反案背後牽扯了多少人,不得而知。
阿琅再怎麽膽大妄為,終究是個姑娘家,也沒什麽忠肝義膽,見到血光之災,就算不是怕得要死,也要怕個半死不活,成了失心瘋,那還真是得不償失。
“我可以選擇不觀刑麽?”
她怯生生的模樣又攫住了宋世良的目光,二十五年來,從未在任何一個女子身上多留心。眼前這個丫頭,長相是她天生誘人的資本,可是天下美人甚多,誰又真正入過他的眼?她是個美人坯子,只是空有皮囊的美人看多了就會乏味,若配上有趣的靈魂,那就是百看不厭了。
他許是着了魔,盯着她不肯放了。
“大人?”阿琅被他死盯着不放,看得人背後發毛。
宋世良自知失态,輕咳了一聲,道:“你想看也不一定能夠看到。”錦衣衛對犯人動刑從來都是秘而不宣,怕吓壞了人,又多一條人命需要收拾,麻煩。
“那就好。”她拍拍胸口,像是松了一口氣。
“放心罷,該看的,你自會看到,不該看的,你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看到。”宋世良一語雙關,阿琅好像聽明白了一些,只要她這輩子不觸犯律法,也就不會有機會進诏獄目睹那些慘絕人寰的酷刑了。
像她過去那些偷雞摸狗的雞毛蒜皮小案子恐怕他們錦衣衛也沒那閑工夫去審理,她自可高枕無憂地繼續逍遙下去。
“交出來吧。”他向她伸出手,像在讨要什麽。
阿琅忽地擡眼,故作不知道:“大人要我交什麽?”
宋世良摸了摸鼻梁,笑道:“別以為你是女流之輩,我就不敢對你怎麽樣,順昌伯府裏的任何物件都是重要證物,你私藏證物,可知何罪?”
“我……”她不過是趁着與那錦衣衛周旋的時候順走了一把匕首,以備不時之需,竟也瞞不過他嗎?所以找她問話不過是幌子,叫她交出匕首才是真正的目的。
“還是你想讓我搜身?”宋世良挑了挑眉。
此言一出,阿琅立馬妥協,乖乖從懷裏掏出一把袖珍匕首,交到了宋世良的手中。
宋世良收起匕首,大掌探向她的腦袋,揉了兩下,“這才像話,一個姑娘家,手上拿的該是纨扇,不該是刀子。”
阿琅一個勁地點頭回他“是是是”,說到底他一個大男人骨子裏仍看不起她是個女流之輩,把她視作那些嬌弱的小女子。
她偷匕首本是為了防身,這下倒好,什麽都沒了。
同時也想等這案子結了,換點回鄉的盤纏,再把她的金鎖贖回來。王氏夫婦臨死前把金鎖交給她,說是她失憶前的随身物,只是王家世代務農,這東西看上去價值不菲,怕招致禍端才替她收起,直到彌留之際,才物歸原主。
誰知道阿玕在她生病昏迷時,偷了金鎖拿去典當,又把她氣了個半死,如今他們身無分文又被人囚禁,還不知是否有機會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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