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意
阿琅吓得趕緊縮回手,藏在身後,在衣服上胡亂擦了擦,指尖的灼熱莫名其妙燒到了臉上,她躲開了宋世良的目光,彎下身撿起了落在地上的飛魚服,那一滴刺目的鮮血恐怕要使她走不出這間艙房了。
“小女子污了大人的賜服,真是罪該萬死!”阿琅下跪匍匐,整個人貼在地上,狀似請罪,卻是不知怎麽緩解這尴尬氛圍。
四周靜谧,阿琅仿佛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頭頂是良久的靜默,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宋世良吐出一個“哦”,阿琅不明白這是何意。
宋世良才平複紛亂的思緒,一時手足無措,他方才的舉止實屬冒失,她好歹是個未出閣的姑娘,男女授受不親,即便是情急之下做出的事,那也有欠妥當。
“何必吓成這樣,你若覺得我碰了你有損你名節,結案之後,我娶你過門。”宋世良的言論聽來草率,卻是經過深思熟慮。自打第一眼見到阿琅,他就留了心,半個多月的相處,更令他确定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實則精明能幹,若是留在身邊,必定能夠成為他的賢內助。
先前找不到時機說出口,如今借着這個當口,他将自己心底的想法說了出來。
當然,阿琅最不願設想的便是此情此景,她寧願名節敗壞,也不願嫁給錦衣衛。平日裏逢場作戲也就罷了,若是假戲成真,那還不如一頭跳進河裏,喂魚算數。
“大人心地善良,不惜纡尊降貴為小女子療傷,豈敢誤會是大人損我名節,小女子出身低微,萬不敢高攀大人!”阿琅誠惶誠恐,把自己和宋世良撇得一幹二淨。
宋世良皺起了眉頭,心裏也不大爽快,他放下身段表露心跡,她怎可絲毫不放在眼裏,還急着與他撇清關系?
“就算是八擡大轎,明媒正娶,你也不願跟着我?”
“像大人這樣的國之棟梁,前途無量,理應聘娶那些世家閨秀,才是天賜良緣,阿琅真的配不上大人!”
“你少與我裝模作樣,我只問你一句願不願意。”宋世良逐漸失去了耐心,急求一個準話。
阿琅咬緊牙關搖了搖頭,身子伏得更低了,她拂了他的逆鱗,多半不會有好下場,這命不認也得認。
“為何?就因我是錦衣衛?”宋世良認定她是對錦衣衛持有成見才不願接納他。
阿琅沒有否認,宋世良沉聲道:“我救過你一命,你難道不該報答我麽?”
阿琅十指微顫,扣緊木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終究逃不過要對他“以身相許”麽?
“不願意就不願意,你哭什麽!”阿琅擁有得天獨厚的嬌弱體質,行軍打仗尚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她既然跑不成,梨花帶雨哭一場也夠他一個大老爺們頭疼的了。
“若大人非要小女子以身相許,小女子今晚便可留在這裏侍奉大人,只是小女子并非心甘情願,恐要敗了大人的興致……”
“你!”聽她嘤嘤啜泣,宋世良頓時亂了陣腳,正要彎腰扶她起身,忽然船身大幅晃動,周遭的杯盤、桌椅像是斷了線的珠鏈,撲簌簌滾了一地,眼看一個青銅花觚朝阿琅迎面襲來,宋世良立時擋在她身前,結果在他背後重重一擊,可于他而言,這都是輕傷而已。
宋世良的舉動與他的一聲悶哼,阿琅都看在眼裏,聽在心裏,她并非真的鐵石心腸,她感謝他的舍身相救,卻不敢多言一句,只當個啞巴,一聲不吭,佯裝驚恐。
“別怕,是水上風暴,這個季節經常發生,船上的舵手都是行家裏手,不久咱們将在青州碼頭靠岸,等避過了風頭,再出發。”宋世良輕聲細語地安慰阿琅,一如初次在順昌伯府的柴房裏見到她時那樣和顏悅色,叫人放松警惕。
船身晃了許久,宋世良始終将阿琅護在身前,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天已黑了,四周昏昏暗暗,甲板上挂起了燈籠,搖曳的燭火影影綽綽照進艙房內,投射在兩人的身上。
“大人……”阿琅維持着同一姿勢,身子早已麻木僵硬,而宋世良遲遲沒有動靜,難免叫人擔心,她試着出聲,不久聽到回應:“沒事了。”
宋世良起身收拾了一番,點上了燭火,好似什麽都沒發生,背對着她道:“衣服也不必補了,你回去瞧瞧你弟弟罷。”
不管他是大發慈悲,還是另有所圖,阿琅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離開這間艙房的機會,但她離開前仍是對他道了聲謝,再無他言。
阿琅回到隔壁艙房,但見房裏光線昏暗,地上一片狼藉,她看不到阿玕的身影,心裏發了顫,“阿玕?”
“阿姐!你總算回來了!”阿玕上前抱住了她,瑟瑟發抖。
謝天謝地,剛才的驚險沒有把他吓壞。阿琅摟緊了阿玕,道:“沒事了,只是一場風暴,有沒有傷到哪裏?”
“阿姐放心,方才一見船身搖晃,我便抓着門框,沒有傷着。”
總算他還有點小聰明,懂得保護自己。而她卻疲憊極了,倒在阿玕的身上,“我餓了,房裏可還有什麽吃食麽?”
被宋世良折磨了一整天,她根本沒有閑工夫吃上一口飯,眼下饑腸辘辘,頭暈眼花。
“桌上還有幾個饅頭,只是方才船晃得厲害,全都滾到了地上,髒了。”
“無礙,撿起來剝掉一層皮,還能吃。”過了多年的窮苦日子,連粗糠都吃過,還怕幾個髒饅頭?她什麽苦都能吃,什麽罪都能受,只求阿玕能夠平平安安。
阿琅坐在地上咬着幹巴巴的饅頭,沒有半口水喝,阿玕原本要出去讨茶水,可她不想再欠宋世良人情,阻止了阿玕,硬生生把饅頭吞下肚,墊了饑餓。
“都是為了我,才讓阿姐受了這麽多罪……”他們被軟禁在此,受制于人,除了忍氣吞聲,也沒有別的出路。
“能看到我受罪,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回頭等這案子結了,你就進私塾好好讀書,将來考取功名,出息了再來報答我!”阿琅填飽了肚子,來了精氣,揪着阿玕給他灌輸正面思想。
“家裏都揭不開鍋了,哪裏還有錢給夫子送束脩。”阿玕小聲咕哝,百無一用是書生,還不如習武從軍,像錦衣衛一樣威風八面……
“阿姐有手有腳,在你能夠獨當一面之前,足有能力供你讀書考科舉。”
“我們當真還能活着回家麽?”阿玕沒見過什麽世面,卻也聽過一些京城裏的逸聞,達官顯貴,吃人不吐骨頭,尤其是進了诏獄的人,沒有人可以活着出來。
過去她無法保證能否活着離開京城,可經過方才宋世良奮不顧身保護一個弱女子的情況來看,或許真的是她對錦衣衛成見太深。
若是落在宋世良的手裏,他們還有一線生機。
“阿姐?你怎麽了?是不是他欺負你?”
阿琅一時失神,阿玕心下擔憂,生怕她在宋世良那裏受了什麽委屈。
“沒有,你別胡思亂想,再過幾天就能抵達京師了,我已與宋世良打過招呼,由我代你出面作證,你不必現身,他會保護好你。”這些天的委屈她不曾與阿玕道明,眼下他起了疑心,她便以另一樁要事分散了他的心。
除了宋世良與趙炳之,船上之人都不曾見過阿玕,倘若阿玕出面,阿琅的身份自然就會在人前暴露,将引來更大的麻煩,因而阿琅只能繼續把這出戲演下去,宋世良與趙炳之全力配合。
“阿姐當真相信宋世良麽?”阿玕年紀不大,疑心病倒挺重,這些天也不曾消除對宋世良的芥蒂。
“還是那句話,我只能信他。”若是沒有宋世良,他們姐弟二人也無法活到今日。
“既然阿姐信他,阿玕也姑且一信。”
阿琅拍拍他的肩膀,道:“天色已晚,這些事也不必再去多想,先睡一覺,醒來再走一步算一步罷。”
阿玕點頭應下,阿琅起身收拾了一番,姐弟二人分頭一個被窩,阿玕年紀小,入睡快,阿琅想着心事沒有半點睡意。
而在這艙房的隔壁,宋世良因這一天的挫敗遲遲無法入眠。他草草處理背後的傷口,雖未傷到要害,但也留下了一道深紅的淤痕,若不及時處理,極易潰爛感染。
可這皮肉之痛哪裏及得上心口上的那一道傷口痛呢?活了二十五年,平生第一次向一個心儀的姑娘吐露心聲,卻因為自己是錦衣衛的身份,遭受了拒絕,還真是諷刺。
他生來就是武将,從小受父親熏陶,繼承了他的官位,且青出于藍,他骨子裏流淌的就是錦衣衛的血,此生無法改變。
總有一天,他會改變她對錦衣衛的看法,讓她心甘情願跟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