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逢
阿琅原以為曹元亨會将她帶進什麽暗無天日的地方,沒想到是一間明間,敞亮得很,打掃得一塵不染。這麽好的地兒,阿琅見了卻是高興不得,她僅僅憑着胞弟的身份就得此殊遇,蹊跷不說,渾身都瘆得慌。
怕是先給她些什麽甜頭,一早醒來剝了皮上貢給什麽人延年益壽……
“曹公公……”阿琅轉過身,曹元亨早沒了蹤影,她只想讨口飯吃,怎麽就不給她機會開口呢?
不過這曹元亨還算厚道,沒把門鎖上,他大概是料準了阿琅沒有膽量孤身逃離東廠,她确實也不想再以身犯險。
京師乃虎狼之地,布滿東廠與錦衣衛的眼線,她一個鄉下來的丫頭,縱使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這裏的天羅地網。
只是曹元亨把她帶到這裏沒留句話就跑了,也不交代些什麽,果真是個怪人。
阿琅餓得前胸貼後背,也不知廚房在何處,但見圓桌上擺着一壺茶,邊上罩着個笸籮蓋兒,出于好奇,她掀了蓋兒,沒想到是一盤糕點,梅花形狀,掂起來隐隐散發着一股清淡的果香……
人在饑餓的時候看到食物本能反應就是先咽一口唾沫,接着伸手往嘴裏塞,阿琅也不例外。她不怕糕點被人下毒,若要殺她,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要真有毒,那她也要做個飽死鬼,精神飽滿地上路。
一口糕點一口茶,滿足了口腹之欲,便覺有些發困,混混沌沌,不多時,來了幾個人,阿琅已聽不真切,隐約聽到“大夫”一類的只言片語,直到人中被紮上一針,她才悠悠醒轉過來。
“如何?”
“回老爺話,這位小爺手掌被利器所傷,是……是以失血過多,加之天生血虧……才、才致使暈厥,待小人開一帖補血益氣的方子,按時服藥,不日将痊愈。”
阿琅這才看清眼前兩片唇瓣一張一合的山羊胡子老爹是曹元亨叫番子請來的大夫,他弓着身子抖個不停,不是上了年紀講話不利索,而是進了東廠吓得牙齒打顫。
她竟不曉得自己天生血虧,好在方才那一刀割得不深,否則她怕是早就兩眼一翻見西天佛祖去了。
“你這手上的傷怎麽弄的?”大夫揪出了阿琅失血的原因,傷口暴露,宋世良塞給她的匕首自然也藏不住了。
大夫剛給她上藥包紮完畢,曹元亨就急着問話了。
阿琅交出了匕首,也交代了自己并沒有什麽咯血症,方才不過是想用障眼法為自己脫身。曹元亨拿着匕首把玩了一番,道:“你倒是膽兒肥,敢帶利器進東廠,咱家就不信宋世良能讓你蒙混過關。”
曹元亨已猜到這把匕首的原主人是宋世良,可他并不把此當一回事,反而好奇宋世良竟會把如此貼身之物交給一個毛頭小子,愈發覺得眼前幹癟瘦小的阿琅來歷不凡。
“小人該死!”猝不及防間,阿琅跪倒在曹元亨跟前,伏低了身子,“小人也是迫不得已才從宋同知身上偷了這匕首防身,求公公開恩,莫要告知宋同知!”
曹元亨低頭掃了一眼,真是個會耍心眼的小子,心知處于不利之地,便轉首想法子為自己脫身,若能為東廠所用,必大有裨益。
“這匕首是你偷的?”曹元亨擺了擺手,番子領着大夫下去開方,心思落在阿琅身上。
督主既然交代他看管好此人,他便順水推舟,好好會會他。
阿琅猜不到曹元亨的心思,可她明白自己的處境,撒了一個謊便要以千萬個謊圓下去。這場游戲,無非比的是誰更狡詐。
“回公公,确實是小人所偷。”
“宋世良是何人,你一個毛頭小子竟也能近得了他身?”
“宋大人生性多疑,身手也了得,小人自然難以接近,唯有趁其不備,再順手牽羊……”阿琅滿嘴胡言,曹元亨又問:“錦衣衛可是待你不周,才使得你冒着風險去偷匕首防身?”
東廠與錦衣衛勢不兩立,阿琅見準了勢頭,無論曹元亨信她與否,她只管開口吐錦衣衛的髒水,絕大部分是她多年道聽途說得來的訊息。
“既然你如此憎恨錦衣衛,咱家給你一個洩憤的機會如何?”曹元亨蹲下身,把匕首遞到她面前,阿琅道:“請公公明示。”
曹元亨輕聲輕氣道:“咱家放你出去,你用這把匕首殺了他。”
阿琅驚愕擡頭,與曹元亨四目相對,陰險小人的嘴臉莫過于是,但阿琅知道,他在試探她,而不是真的信她敢殺宋世良。
“不敢啊?”見阿琅驚恐的模樣,曹元亨拔開匕首的鞘,一道寒光照在阿琅臉上,阿琅額頭貼地,作苦苦哀求狀:“求公公開恩!小人實在沒有這個膽量刺殺宋大人!恐怕還沒等小人拔出鞘,小人就要葬身在宋大人的繡春刀下了!”
“貪生怕死,唯利是圖……甚好。”曹元亨低吟幾句,忽地将匕首插回鞘中,道:“既然你不敢殺宋世良,那便随咱家進宮罷。”
出了龍潭,又進了虎穴,剛才一番較量,曹元亨把阿琅視作了一根當宦官的好苗子,可他也誤會了阿琅的真實身份。
阿琅騎虎難下,她眼下冒用的是阿玕的身份,曹元亨怕是以為她已去勢,只要再驗個身,便可以內使的新身份領份新的差事。
一旦驗身,必會穿幫,到那時便成了欺君之罪,株連九族。
“公……”
“曹公公,督主回來了,正在前院偏廳內,請您帶上此人過去一趟。”每當阿琅想開口解釋,總有人截胡在先。
“曹公公,小人有話要說!”
“有什麽話到了督主跟前再說,收拾好自個兒,趕緊跟上!”都是些盛氣淩人的主兒,容不得旁人插半句嘴。
阿琅唉聲嘆氣起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撣了撣身上的粉塵,抹了一把嘴角,便随着曹元亨去見他們口中的那位東廠督主。
早晨的萬裏晴空在這時早已不見了蹤影,烏雲低垂,晦明晦暗,風起雲湧,沒想到初到京城,還不到一天,天就變了,照這勢頭,不久将落一場大雨。
阿琅像個觀測天象的術士,一路上琢磨着這究竟是一場及時雨還是一場暴風雨,也憑着這一天象暗自揣測着東廠督主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傳言公孫懷為人陰狠毒辣,鏟除異己是他的拿手絕活且從不留後患,也從不露出把柄,因而這麽多年,靠着皇帝的寵信,權傾朝野。
有道是“相由心生”,像他這樣的奸佞小人,必然生着一張醜惡的嘴臉。
“元亨見過督主,督主,人已帶到。”
阿琅跟着曹元亨進了前院偏廳,正是白天路過的地方,院內豎着一塊镌刻“百世流芳”的石碑。偏廳內燃着燭火與香火,随着穿堂風,濃郁的檀香味撲鼻而來,火苗竄動,影影綽綽看到廳內懸挂着一幅畫像,上頭畫着一位身着盔甲,手持大刀的武将。
畫像之前,立着一個颀長的身影,背對着門,阿琅偷眼一看,他頭戴烏紗描金官帽,身穿一襲朱紅色織金團花紋曳撒,腰杆挺得筆直,單手背于身後,腳下黑面皂靴一塵不染。
都說宦官哈腰讨好主子,多少有點佝偻,曹元亨也不例外,而眼前之人,單看背影,半點瞧不出他是個谄媚逢迎的內官。
“愣着做什麽?快給督主磕頭!”曹元亨推了阿琅一把,阿琅尚未恢複元氣,腳下打了個趔趄,眼看就要撞上公孫懷的後背,她偏了身,順勢跪下。
仿佛聽到了膝蓋碎裂的聲音。
“起來說話。”這是阿琅從未聽過的聲音,她難以相信出聲的人是和曹元亨一樣的身份,他更像個尋常的男子,又略有不同。宋世良的聲音爽朗如明媚的春光,偶爾也如洪鐘一般渾厚,但此人聲如西邊涼月,幽幽脫俗,又如木葉蕭蕭,怆然滅人世,很是特別。
一日之間,下跪磕頭大馬趴,阿琅統統做了個遍,總算有個人可憐她,叫她站直了身子說話。
阿琅單手撐地起身,公孫懷留意到她手掌的傷,瞥了曹元亨一眼,“元亨,誰動的手?”
曹元亨将匕首呈交上去,垂首回道:“回督主,這小子想以自殘蒙混逃出東廠,此乃證據,請督主查收。”
公孫懷只淡然一掃,對這些冰冷的利器不甚關心,“元亨,你先下去,我有話問他。”
曹元亨點頭應了聲是,臨去前瞅了阿琅一眼,阿琅始終垂着頭,倒不是畏懼什麽威勢,而是擔心擡眼所見之人面目醜惡,灼傷她幼小的心靈。
“你一個孩子,膽子挺大,割傷手也不覺着疼麽?”公孫懷轉過身道。
這算是興師問罪嗎?可是,怎麽像長輩與小輩問責,哪裏像是兇神惡煞地審問,半點不符合反面人物的正常作風。
“疼……”然而比起這點疼痛,自由和性命更重要。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縱然是身不由己,也不該自殘身軀,往後別再使了。”
若是真的惡人,她服軟就能保命,可他狀似百般關懷,這就讓人捉摸不透,也難以招架了。之前與宋世良周旋,還能見招拆招,可這公孫懷的言行,叫她彷徨無措。
阿琅只管點頭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以示感恩,公孫懷沒有放在心上,又問了一些她的家中事。阿琅一一回答,除了自己的女兒身,也沒什麽好隐瞞。
不知為何,到了公孫懷跟前,她竟說不出自己的身份了。
公孫懷聽後,沉默了一陣,阿琅眼見沒了動靜,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莫不是哪句話開罪了他?直到一個轟天雷當頭劈下,公孫懷才緩緩開口:“你與你阿姐相依為命,吃了不少苦罷,可想以後的日子好過一些?”
“想。”只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怎麽都會好過的。
“留在本督身邊當差,今後你也可以靠自個兒的雙手接濟你阿姐。”
“啊?”阿琅猛然擡頭,與公孫懷打了個照面,原本低着頭也就把他想成了面目兇狠之人,眼下見了廬山真面目,她真想狠狠打自己一個嘴巴子,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阿玕已是她見過最俊美的少年,哪裏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不僅有高明的手段與智慧,還有攝人魂魄的絕世相貌。
阿琅瞬間沉淪,忘了所有想說的話。
若是常人這般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他必然一個眼神丢給曹元亨,隔日便也再也不見那人蹤影,可當他看到滿面塵土的阿琅時,取而代之的是震驚,以及潛入心扉的一絲明媚快意。
她雖糊着臉,眼睛卻不會騙人,她的這雙眼睛像極了她的母親孝貞範皇後。
她不是阿玕,而是消失十年的永嘉長公主李淑姮。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宋任務完成,督主上線。
督主強行綁定阿琅,會成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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