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溫存

久別十年,相逢欣喜。十年間阿琅的五官已長開,她喬裝易容,卻依然被公孫懷一眼識破。阿琅失去了記憶,并未認出公孫懷。

公孫懷不動聲色,看出她對自己的陌生,雖不知她這十年經歷過什麽,但他可以斷定,她忘了一切。如此也好,不必痛不欲生地活着。他沒有與她當場相認,她的身份特殊,在世人眼中,永嘉長公主早已葬身在十年前的那場坤寧宮大火之中。

他們姐弟二人重獲新生,不該再被世人打擾,只是天意弄人,上天還是把她帶到了他的面前。

“惹上了官司,可有想過今後能否安然度日?”像是輕輕拂過一陣風,推開了平靜無瀾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分明是威脅人的話,在他說來不見一點風浪。

阿琅把那些被他精致的五官偷走的魂魄一縷縷地收了回來,神思清明後,又垂下了眼睑,她不是沒想過後果,錦衣衛雖抓了順昌伯,但畢竟是一件大案,也不知他背後有多少黨羽,她和阿玕看似微不足道,卻也是知情者,沒準一個疏忽就叫人拿來洩憤。

倘若改頭換貌過隐姓埋名的日子,又是件麻煩事,對阿玕将來考科舉入仕也極為不利。

阿琅醒悟了,從一開始,她就已經身陷囹圄,跳不出樊籠,她所有的幻想都顯得自己多麽天真無知。

宋世良就從沒有打算放她離開京師!

“請督主給小人指一條明路。”阿玕還在宋世良手上,公孫懷給了她一條出路,這條路很危險,叫她進退維谷,其實走與不走,都是死路一條。

“路已給你,走或不走,自個兒選。”當年幫助範皇後救出他們姐弟,他已然報答了恩情,從那以後,他們姐弟生死如何都已與他無關。

可如今,再見恩人遺孤,他那狠厲決絕的心腸像是被打了個結,繞不過去了。

自從得到那把金鎖,他幾乎每夜都可夢見故人,範皇後托夢,請他保護她的兩個孩子。

“走!”阿琅痛定思痛,決定铤而走險答應走上公孫懷這條險路,可若進宮為奴,終究逃不過要驗身,一驗是女兒身,死的就不止她一人了,“督主為小人指了一條明路,小人感恩戴德,只是有件事小人必須告訴您……”

“在本督身邊當差,你只需記住一事:切勿多言。多餘的話,我不想聽,既已拿定主意,今夜便随我進宮,曹元亨自會為你打點一切。”公孫懷知道她想說什麽,只是若要護着她,便只能讓她寸步不離地跟着他,活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他掌管的司禮監內沒有侍女,清一色的內侍,她既已女扮男裝示人,他便成全她。更何況,一旦恢複了女兒身,便會多一份危險。

阿琅自然猜不透公孫懷的心思,可作為司禮監的第一把交椅,做事也太過武斷,不驗身就進宮,難道不怕她沒去幹淨,将來霍亂後宮嗎?

而且,今晚就進宮?不用留在東廠作證了嗎?

“只管當好你的差。”他說得雲淡風輕,偏身就落到了一旁的交椅上,撐住了頭。

果然,證人只是個幌子,進了東廠,罪名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何須人作證。

阿琅再次認清現實,想他大概不是頭一回帶人進宮了,能夠翻雲覆雨的人,為了達成目的,鑽一兩個空子也不是不可,阿琅甚至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去幹淨……不過也就想想,她萬不敢去求證,別說不敢,光是想想就叫她一個黃花大閨女面紅心跳。

反正她沒見識過皇宮長什麽樣兒,只聽戲文和說書的講過皇宮裏那些秘聞,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這條路走,那她就去闖一闖,講不定跟着頭等大太監闖出些名堂來,坐擁金山銀山,将來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阿玕也能早日出人頭地,衣錦還鄉,而他們姐弟也不用再擔驚受怕地過苦日子了。

如此一想,也算得上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小人今後定當為督主效犬馬之勞,以報答督主的知遇之恩!”溜須拍馬的功夫阿琅練得爐火純青,走在江湖上誰都受用,像他這樣的大宦官,想必也不例外。

誰知道公孫懷性子極為冷淡,坐下之後,不顧阿琅說了什麽,一句不回,只管撐着頭,阿琅險些以為他是因為操勞過度,昏睡了過去。

直到曹元亨匆匆忙忙地跑來,“督主!”外頭下起了大雨,曹元亨扔了油紙傘破門而入,他急慌慌的樣子不像是在東廠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

曳了一地的雨水,曹元亨幾乎是連奔帶跑近到了公孫懷身前,還沒張嘴,公孫懷就擡了手讓他把話憋了回去,阿琅見了覺得蹊跷,轉瞬之間,公孫懷白皙透粉的臉蛋黯然失色,像是突發疾病,痛苦不已。

“督主……怎麽了?”阿琅遲疑着問了一句,怕他猝死拿她來陪葬。

“這兒沒你的事兒了,趕緊退下!”曹元亨低呵一聲,阿琅心肝一顫,識趣地背過身,才走了一步,天雷滾滾,直劈她腳下,吓得她猛地縮了回去。

做多了虧心事,果真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是不是該請個太醫來看看?”阿琅踮了踮腳尖,回過頭來小心翼翼眼梢瞟了瞟道。

“叫你退下怎麽還杵在這兒?”曹元亨像趕蒼蠅似的來趕她。

“元亨……讓她留下,把門關上。”公孫懷有了生氣,沒讓曹元亨給阿琅難堪。

曹元亨轉了轉眼珠,揣摩着公孫懷對阿琅的态度,留下這個毛頭小子,或許真有用處。

“你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待在一邊兒,什麽都別問,知道麽?”曹元亨稍許緩和了脾性,悄聲對阿琅道。

阿琅點點頭,不再多嘴。三人待在偏廳內,對着一幅畫像心思各異,公孫懷的情況不是很好,他始終單手抵着頭,拳頭攥得緊,青筋暴突,看似十分痛苦。

雷電交加,雨水如注,噼噼啪啪如撒豆子一般仿佛要砸破屋檐瓦頂,畫像前的蠟炬眼看就要成灰了,一寸寸奪走了光明,他們不是要幹等到天亮吧?

昏黃搖曳的燈火裏,曹元亨嘆了一口氣,很是無奈。東廠權力再大,卻還是鬥不過老天爺,人都有生老病死,因而戀棧權位之人往往千方百計去尋求長生不老之法,搞得生靈塗炭。

病成這樣卻不找太醫,不是諱疾忌醫,就是病入膏肓。本來像公孫懷這樣的權宦多一個不如死一個,他一命嗚呼了各自皆大歡喜。但他只是垂死掙紮,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小人鬥膽,想說句話。”黑壓壓的氛圍讓人喘不上氣,不如豁出去賭一把,誰都好過。

“你想說什麽?”曹元亨掃她一眼。

阿琅道:“督主的頭疼之症,與小人爹爹極為相似,或許小人可以為督主暫緩疼痛。”這回阿琅沒有胡言亂語,她養父每到陰雨天氣,總會發作頭疼病,郎中看了說無法根治,後來遇到一位游醫,給了個土方,才死馬當活馬醫,得到緩解。

當然,像他們這種多疑的大人物,平日裏謹小慎微,又豈會輕易相信她。

“讓她試試罷。”

誰都沒有想到,最忌諱生人靠近的東廠督主竟會允許一個初來乍到的毛頭小子來用土方法給他治病,真是匪夷所思!

曹元亨一面防範着阿琅動歪腦筋,一面使喚她上前。

她在昏暗中摸索,慢騰騰地挪到了公孫懷的身前,對他說:“小人的方法恐怕會冒犯督主,還請督主寬恕。”

他手上攥着她的生死符,她需要确保自己性命無虞。

“恕你無罪。”他沒有因頭疼欲裂而暴躁動怒,反而極有耐心地等着她行動。

他就是篤定,任何人都有可能害他,唯獨她不會,縱然她不識得他了,他也能從她的眼睛裏覺察出她的心思。

“小人得罪了。”話音剛落,阿琅深吸一口氣,擡起雙手捧住他的雙頰與他面對面,因他坐着,原本個頭在他胸前的阿琅此刻高出他半個頭,她微微垂首,貼上他光潔如白雪的額頭,一股刺骨的寒意鑽入了她的眉心。

她的舉動不僅冒昧,還很暧昧,若如不是面對親愛之人,她萬不會做此決定,眼前之人與她初相識,她自然對他無親無愛,只是萬不得已,為了保命罷了。

公孫懷與曹元亨皆為一驚,卻都沒有出手阻止,只因她嘴裏碎碎念,“每當我爹爹犯病之時,娘親總是這般抵着他的額頭,指頭輕輕揉着他的太陽穴,說一些開心的事,半個時辰後,爹爹頭也不會疼了,督主,您還記得那些開心的事麽?”

公孫懷明知道她的方法粗制濫造,無非是想以此轉移他的注意力,可他依然受用,沒有揭穿她。她的雙手十分溫暖,是他曾經羨慕不已且從未體驗過的溫存。

範皇後在世之時,長公主是她的掌心寶,她們母女情深,偶有路過宮後苑,見母女相抵額頭,依偎歡笑,都會令他心頭泛起漣漪。

他沒有母親,故此才會羨慕。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奇跡般地,他的疼痛漸漸散了,顱內的火光被那些絕代風華取而代之,那副太平盛世的光景,理應屬于範皇後與長公主。

“還疼麽?”阿琅擡起頭,謹慎地問他。

公孫懷醒轉過來,微微颔首:“嗯,有些見效。”跟撓癢似的,癢了撓撓,好了一陣,還會再犯,再撓就要上瘾頭,越撓越癢。

阿琅舒了一口氣,死馬當活馬醫,總算有點成效,謝天謝地。

“倒真有點兒本事。”曹元亨也對她刮目相看,督主的頭疼症更像是心病,需要一個人來治,如今此人真的出現了,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可督主似乎對他極為寬容,假以時日,或許能成大器。

“元亨,重新添上燭火罷。”

度過危機,曹元亨得了指令立馬去辦正事,雨霧也散了,露出了風光霁月,他起身俯視着阿琅,道:“琅玕仙樹,你叫王玕,那你阿姐可是叫王琅?”

“督主英明。”聽到自己的名字,阿琅本能地打了個顫,不會被他發現什麽了吧?

“确實有點兒仙人之姿,可是找了做學問的人取的名兒?”

“回督主,小人也不知這名字的來歷,不曾問過養父母,也沒什麽興趣,覺着叫什麽并不重要,好記順口就行。”

這話倒像是從她嘴裏說出的,耿直不扭捏。

“只是本督以為王琅更适合你,往後你便叫王琅罷。”

她本來就叫王琅,沒想到他還挺有眼光……

“督主,您的額頭……”談話間,曹元亨添上了新的燭火,屋裏又亮堂起來,随着曹元亨的驚乍,阿琅擡起了頭,但見公孫懷的額頭發了黑,說難聽點兒,就像是印堂發黑……

當然,這都是她剛才幹的好事。

公孫懷下意識摸了摸額頭,指尖摸索着泥灰,非但沒有發怒,反而好聲好氣道:“好好洗洗,今後別再把自個兒搞得灰頭土臉,進了宮不吉利。”

真是稀罕了,他那樣愛幹淨的一個人,也有破例的時候,換作旁人,早被拖下去大卸八塊,哪還能好端端站在這裏聽他苦口婆心。

督主他,變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讓大家久等了!因為要壓數字就更新得比較慢,V後日更呢~然後都是督主和阿琅甜甜的日常了~愛你們!

下一更留到周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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