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心境
公孫懷悄無聲息,進出阿琅的屋子不留痕跡,因而阿琅從未察覺。
進宮過去近一個月,她每日來回內書堂與自己的卧房,從未踏足別的地方。這是公孫懷的命令,她過得衣食無憂,卻被拘囿于司禮監,偌大的紫禁城于她而言是近在咫尺,而遠在天邊。
與宮外更是斷絕了一切聯系。
在內書堂裏讀書識字,因她待遇特別,絕大多數內侍對她相當友善,更有送上門來稱兄道弟的,都與阿玕一般年紀,只是他們進來當的是奴,受了調/教,言行舉止看似規規矩矩,內心九曲十八彎令人嘆息。
阿琅來者不拒,在這陌生的地方,多結交一兩個朋友,哪怕不是真心的,也總有好處。
司禮監裏來來回回就那幾十個內官,個個陰陽怪氣,與他們打交道都要多費點心,稍不留神,就讓人抓住把柄,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這一個月裏,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把戲見了不少,偶有犯事的被趕出了司禮監。而這裏的人像是司空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從不大驚小怪,只默默站在一邊,背地裏念叨兩句也就過去了。
有一名叫“寶祿”的內侍,因與人私通,遭人告發,被發落到了浣衣局,沒過多久就死了,說是被活活打死的,慘不忍睹。阿琅與此人有過一次交集,就是當初私藏雪片糕被她發現的那名內侍。他是順天府昌平縣人,才十六歲,進宮五年,照道理宮裏的規矩他不會不懂,可他依然觸犯了宮規,與宮女私通。
原本進了宮都是孤家寡人,有些資歷的內侍與宮女結為菜戶,彼此為伴做一對挂名夫妻度過餘生也受到了皇帝的默許,可皇帝忌諱兩者利用這層關系企圖幹預朝政,一經發現,必然嚴懲。
可是據阿琅所知,寶祿只不過是收了高美人身邊宮女的雪片糕,也許那名宮女有利用寶祿之嫌,想通過他拉攏司禮監與延祺宮的關系,而寶祿對她卻是真心,沒想到被人欺騙又讓人有機可趁,最終一敗塗地。
蘇起用以順昌伯高祿謀反一案牽涉高美人,借機将其鏟除,在這風口浪尖上,高美人宮裏的人不知避嫌,最終惹火燒身,蘇起用更要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司禮監不太平,後宮也沒能清淨,偌大個紫禁城,就像市井一樣,烏煙瘴氣。
可在宮裏,害個人,比殺只雞容易得多,眼也不眨一下,更是見不到一滴血。神不知鬼不覺,哪天丢了個人,都像是家常便飯,無人過問。
說不怕,阿琅自己都不信,可她想活下去,就只能硬着頭皮接受事實,對任何人都不會輕易付出真心。
過了一陣,風平浪靜了,司禮監又來了個新人,此人是阿琅的舊相識,與她一路北上,頗有淵源。
“你怎麽也進了司禮監?順昌伯的案子,結了麽?”
“恩人不知道麽?就在恩人被帶走後沒多久,高祿在東廠獄中懸梁自盡了!”進來的是曾在順昌伯府中受到迫害的蔡安,提到高祿的死,他眼中除了痛恨,更多的是大仇得報的快意。
“我整日待在司禮監,若不是見到你,東廠的事我哪裏敢多問。”結案之後,與她一同北上的那批受害者将被充入宮中為奴,除了三宮六院,尚有二十四衙門需要安排人手,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人刻意安排,蔡安竟會被安排到司禮監,只是他的命沒阿琅的好,做的是最底層的小火者,也沒有資格進內書堂讀書。
好在兩人算是舊相識,可以有個人在身邊說說話。
蔡安打量阿琅,見她較之前豐腴,又進了內書堂,深感她遇到了貴人,不由問道:“恩人,可真有你的,才到京城就攀上了東廠督主這樣的高枝兒,恩人到底做了什麽?”
“也沒做什麽,說出來怕你不信,咱們掌印有頭疼病,我就用了個土辦法替他治了治,許是他覺得我有些用處,才想留着我。”阿琅向他招招手,貼近他,悄聲道:“你聽沒聽人講過,吃男童腦髓駐顏延年的秘聞?”
她故意制造詭異的氛圍,希望自己的解釋可以蒙混過關。
潔面後的阿琅姿色卓然,臉蛋粉雕玉琢,蔡安不是沒聽過“唐僧肉”的故事,倒不是沒有可能發生在她身上。
看着她圓潤的腮幫子,蔡安心驚肉跳,慌忙抓住她的肩膀,而在他大呼小叫之前,阿琅先捂上了他的嘴,壓低嗓音道:“這都是我胡亂猜的,你可別大聲嚷嚷,若真要動我這個人,我也逃不了,不如姑且當好差,攢點銀兩送出宮去。”
蔡安始終瞪着渾圓的眼睛,兩人也算見過幾次面了,可從未如此近在咫尺,他一雙圓眼瞪起來像是一對銅鈴,阿琅當是自己吓着了他,又道:“你別瞪了,我還有正經事得問你。”
蔡安終于松弛了眼皮,示意她松手,阿琅捂得緊實了些,才一會兒,手心就冒了汗,她讪讪一笑,松開了他。
“恩人想問什麽?若是我知道的,定一字不差地告訴恩人。”自從遭遇不測,蔡安幾乎失去了一切,好在上天憐憫,讓他結識了阿琅,她是他的恩人。
阿琅抓了抓頭皮,皺巴着眉頭道:“你口口聲聲喊我恩人,怪別扭的,今後你還是叫我阿琅罷,琅玕樹的琅。”
相識了一段時日,蔡安只管稱呼她為“恩人”,沒有問及姓名。原本他話不多,兩人只是萍水相逢,不做介紹也無所謂,可如今同在宮中,又是同一屋檐,便告知他名字,何況他一口一個“恩人”聽來別扭。
“琅?”
蔡安一臉困惑,阿琅瞬間明白,他出身農家,恐不識字,便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攤開掌心,用食指在上面一筆一劃寫了個“琅”字,邊寫邊嘀咕:“這是我的名字,你會寫自己的名字麽?”
他點頭,“家裏窮,雖沒能讀書,但自己的名字還能認得。”說着,他反抓住阿琅的手,讓她掌心朝上,認認真真寫下自己的名字,他寫得慢,阿琅怕癢,忍不住笑出了聲。
蔡安頓了下,阿琅咯咯笑道:“你別誤會,我不是嘲笑你寫的不好,只是我怕癢……”
阿琅哪裏知道自己笑起來的時候不僅明眸皓齒令人眼前一亮,嗓音也像是一串銀鈴清脆好聽,叫人心曠神怡。
不知怎麽的,蔡安撒開了她的手,緊接着低下頭退到一邊,誠惶誠恐道:“奴婢見過督主!”
督主?
阿琅渾身一顫,公孫懷回來了?他什麽時候來的?聽到了多少?
“你并非東廠之人,不必喚我督主,同司禮監其餘人一同稱呼。”公孫懷神色如常,一貫地淡漠疏離。
“是,掌印。”
東廠裏的人尊稱他一聲“廠公”或“督主”,司禮監裏的人都稱一聲“掌印”,其餘人愛怎麽稱呼他不願多管。
說起來阿琅也不是東廠的人,公孫懷卻從未糾正她的稱呼,這又是何意?
還是他有意栽培她将來進東廠?
“你先出去。”公孫懷淡掃了蔡安一眼,蔡安應了聲是,低腰退出了阿琅的屋子。
“督主,奴婢今日背了《千家詩》!”這一個月,阿琅不負所望,刻苦讀書,從《千字文》到《百家姓》,再從《百家姓》到《千家詩》,背得滾瓜爛熟,公孫懷只要得空,就會來檢查她的功課。阿琅确有幾分聰明,也懂察言觀色,生怕他質問,便聲東擊西,轉移他的注意。
公孫懷好整以暇瞅了她一眼,撩了一把曳撒邊兒坐在圓凳上,提起青花茶壺,拈着一個配套的青花瓷杯倒上一杯涼茶,“《終南山》。”他緩緩開口,點了一首。
阿琅眼珠子骨碌轉動,拿出胸有成竹的底氣,清了清嗓道:“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霭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衆壑殊。欲投何處宿,隔水問樵夫。”念完她偷望了一眼公孫懷,他垂眸,唇抿着杯沿,遂又補充了一句:“這是王摩诘的詩!”
公孫懷輕點下巴,擱了瓷杯道:“知道終南山麽?”
“回督主,終南山又名太乙山,是一處道教發祥聖地,而‘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中的南山指的就是這終南山,千年來,修煉成仙的沒幾個,入山隐士倒是頗多。”阿琅講得頭頭是道,不知他所問真正用意,但說了些尋常答案。
“終南山,脈起昆侖,尾銜嵩岳,深嚴邃谷不可探究……”他捏着瓷杯緩緩啓音,頓了頓又道:“你不是想打聽宋世良麽?一個月前他去了終南山。”
阿琅震驚,她還沒來得及問蔡安有關宋世良的事,公孫懷怎麽知道的?
一個月前,她剛進宮,高祿的案子也才開審,宋世良奉命捉拿,照理後面的審訊也該由他出面,又怎會放棄手上的重要案子跑去終南山呢?
“放心,他尚未達成鴻鹄之志,自然不會出家當道士。”
“所以……宋大人是去辦案的?”阿琅脫口而出,說完就後悔咬緊了下唇,她這樣不就是承認自己想打聽宋世良的行蹤了嗎!
“宋大人也算救過奴婢一回,有道是‘知恩莫忘報’,奴婢走得匆忙,還沒好好跟宋大人道過一聲謝,沒想到他就去了終南山。”她給自己找了臺階下,公孫懷未發一語,忽然站起了身,阿琅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也不知自己究竟怕他些什麽,不敢擡頭直視。
“半個月後,他便會回京,你若想答謝,可許你出宮見他一面。”
“真的麽!”公孫懷這番漫不經心的話猶如大赦天下,阿琅受寵若驚,但是公孫懷沒有再給回應,他轉了個身,一聲不吭走了出去。
阿琅兀自沉浸在即将見到阿玕的喜悅中,不曾在意他此刻忽明忽暗的心境。
作者有話要說: 督主的心思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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