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內閣
每當公孫懷現身人前,再熱的天也涼了。不知他來了多久,看到了多少,阿琅偷瞄了皇帝一眼,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憐地盯着公孫懷,“大伴,有人想對朕不利,朕想教訓他。”
而從始至終,公孫懷都不曾看過阿琅一眼。她理應對此習以為常,可在司禮監常受他照顧,以為自己于他而言或許與旁人稍有差別,如今在皇帝面前,他根本沒有将她放在眼裏,此時的心情,仿若置身在五月的江南,梅雨不停,潮濕黏膩,難受極了。
“若有人對皇上不利,交給臣來處理便是,何須勞駕皇上親自動手,莫非皇上信不過臣了?”公孫懷是有頭臉的人,就連皇帝都對他禮遇有加,身份地位擺在面前,也不必自稱“奴婢”,同大臣們一樣得了個臣工的名頭。
果真如傳言一樣,皇帝依賴從小陪伴他的公孫懷,一言一行全憑公孫懷左右,就這麽一句話,皇帝竟起不安之色,嗫喏道:“大伴為朕已做了許多,朕也想靠自個兒扳回一局。”
“就憑這個?”他淡掃一眼阿琅手中的彈弓,譏諷的語意似在嘲笑這種雕蟲小技難以對付可怕的敵人。
阿琅想跟胡鬧的皇帝撇清幹系,這種傻事也就只有小孩子做得出來,她只是被忽悠着比賽射鳥的,哪裏知道要對付人。
這下倒好,被公孫懷逮了個正着。
皇帝不吭聲,阿琅也不敢喘氣,左右噤若寒蟬,不合時宜的,一個老成的聲音混了進來,“老臣參見皇上,不知皇上駕臨內閣,有失遠迎。”
從內閣廳堂出來,所經之地不可避免地發現了他們,王正蓮雖已年近六十,老眼還沒有昏花,遠遠就瞧見了他們三人,忙領着衆人前來行禮。
“公孫掌印與皇上來內閣不知所為何事?”
王正蓮出身官宦世家,是三朝老臣,寶隆二十五年進士,四十年拜文淵閣大學士,德化元年升任內閣首輔。當今順祯皇帝即位後,王正蓮曾以皇帝年幼,主張太後垂簾聽政,皇帝親政後,欲收司禮監之權,還于內閣,反被公孫懷進讒太後責其專恣,被太後勒令致仕。
順祯八年,接王正蓮任首輔的徐茂于家中暴斃,朝廷決定複起王正蓮。王正蓮忠于朝廷,居安思危,一心認定是公孫懷從中作梗,才使他郁郁不得志,被冷落了近兩年。
因此,王正蓮對公孫懷的态度始終嗤之以鼻,将其視為禍亂朝綱的趙高一類人,欲除之而後快。對此,公孫懷不甚在意,天底下想除他的人如過江之鲫,他若全都計較,也忙不過來。
“倒也沒什麽大事兒,皇上想來內閣轉轉,瞧瞧為朝廷殚精竭慮的諸位閣老。”公孫懷神色自若,說得冠冕堂皇,皇帝稱心如意,附和道:“多虧了幾位閣老為朕分憂,朕才能穩坐江山!”
朝野內外,誰人不知他們的萬歲爺荒淫怠政,說這樣的話無非是為了掩飾自己為人不齒的行為。閣老們心知肚明,面上故作惶恐,合着禮數道:“臣等惶恐!臣等蒙受皇恩,理應為君分憂,萬死不辭!”
“既然閣老們都已散值,就各自回府罷,朕也要回乾清宮了,皇後還在等着朕。”皇帝這話是故意說給次輔蘇起用聽的,他站在王正蓮右側,許多時候插不上話,面色一直十分沉靜,直到皇帝提及皇後,兩眼才閃動了一下,好似如意算盤打響了,內心激動不已。
帝後今年元月完婚,感情并不和睦。皇後是劉太後所選,年長皇帝一歲。蘇氏的冊後儀式極為隆重,因是開國以來皇帝的第一次初婚儀式。
在此之前的皇帝們早在即位之前就已經完成了終身大事,冊後也不過是登基以後走過場而已。
蘇皇後溫良謙恭,品貌端正,蘇起用費盡心思才讓蘇氏在衆多選秀女中脫穎而出,由太後親自選為皇後,只可惜婚後沒多久,皇帝便開始冷落中宮,原因只在于蘇皇後克己守禮、循規蹈矩,與頑劣成性的皇帝性格不合,難以琴瑟和鳴。
倒是同時進宮的高美人,才貌雙全,愛好廣泛,幼時與其父親高福林在外交游多年,見多識廣,進宮之後,常與皇帝講述民間趣事,年輕的皇帝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高美人年僅十四,天性活潑,兩人志趣相投,日久生情,皇帝更是不顧朝臣谏言,專寵高美人。
自古後宮多是非,高美人專寵自然遭人嫉妒,就連太後也多次發難,而皇帝的再三維護更是将高美人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近日又因高祿謀反一案故意污蔑高美人,在前朝後宮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不得已,皇帝只能舍棄摯愛,将其打入冷宮,方能保全其性命。
此後,皇帝雨露均沾,唯獨不召見皇後,這時候說這話當然是意氣用事,可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又是當着衆人的面,不可食言。
國朝後宮規定,入夜之後,各妃嫔的宮門之前都會挂上兩盞紅紗燈籠,憑皇帝心情選擇,選中了哪個宮就将此宮門的燈籠取下,随後負責巡邏宮闱的禁衛,便會馬上傳令其他宮門的燈籠熄火。
宮內事務均由司禮監掌管,皇帝去哪個後妃的宮裏走動也會由文書房記錄在冊,六尚局中的尚寝局女官負責安排就寝事宜。
皇帝指明了意願,底下的人早已去坤寧宮傳話,從內閣出來後,他始終垂頭喪氣,也不向他最信任的大伴公孫懷尋求幫助,就那樣心不甘情不願地去了坤寧宮。
其實當皇帝也不見得有多風光,相對而言,她身邊這尊大佛倒比皇帝更威風,至少他現在大權在握,還能呼風喚雨,更不會像皇帝那樣因為一個女子而身不由己。
“走吧。”送走了皇帝,公孫懷才想到阿琅,喑着嗓子支了一聲,阿琅正要看向他,已見他背過身,“曠課一日,回去多臨一張帖。”
才跟上的腳步打了個趔趄,阿琅糊塗了,不是他許的假嗎?沒想到男人也善變,翻臉比翻書還快。這麽想也不妥當,他只能算半個男人,更叫人捉摸不透。
“是。”好在他沒有多問她與宋世良見面一事,也沒有追究她與皇帝在一起胡鬧,若是把罪名怪到她頭上,那還不如多臨幾張書帖來得劃算。
“到我身旁來。”他一貫沒有溫度的語氣在此刻聽來微微透露出一股暖意,就像是兒時跟着她養父,走得慢了,養父便會停下腳步等她跟上。
公孫懷沒有停下,卻走得緩慢,阿琅遲疑着不敢上前,又聽他慢條斯理道:“夜路不好走,想走快點就跟上。”
夏天入夜遲,內閣一折騰,天也黑了,沒有別的內侍跟着,也沒個人提燈,偌大的宮禁,牆高巷子深,一入夜更加陰森。
阿琅小碎步上前,走在他左手邊,離着兩個拳頭的距離。在外人看來,與督主并行好比與皇帝同桌而食,是恩榮,而于阿琅看來,那就像是雙腳踩在薄冰上,稍一用力就跌落冰水,沒淹死也得凍死。
“天下太平!——”本來一路無言,寂靜無聲,閉一閉眼就過去了,怎知西一長街的遠處傳來一個女聲,緩慢悠長中含着嗚咽。
他們把皇帝護送至東六宮外的東一長街後,就從乾清門繞回西一長街折返司禮監,宮門陸續下鎖,不知是誰在長街上吆喝,好似有天大的冤屈,而公孫懷聽到此聲則無動于衷。
宮內禁止随意喧嘩,這又是怎麽回事?
“萬物安寧!——”四字一句,綿長有序,像是固有的令聲,基調一致,唱的也都是吉祥話。每唱一句,便伴随着叮叮響鈴。
阿琅當是一件奇事,忍不住道:“宮裏的打更可真是特別。”
她很聰明,沒有貿然直問,而是抛磚引玉,讓公孫懷來糾正。
公孫懷如她所願,如講一個尋常的故事,只是這個故事很短,寥寥數語就到了結尾,“這是一種刑罰,叫提鈴,宮女犯了事,便會受此刑罰。”
“提鈴?難怪有鈴聲。”她沒想到這是一種刑罰,聽名字以為就是提着鈴铛走走,是一種不起眼的刑罰,想這宮女沒犯什麽大事。
公孫懷沒再多言補充,直到後來她才發現,這種刑罰折磨的是人的心。
提鈴就是夜裏在宮中巡夜。
每日申時正一刻,天晚宮門下鎖時,從起更到五更的每更之交,受罰宮女手中提着鈴,從乾清門走到日精門,折返時繞到月華門,最後回到乾清門。整個行走路線都在乾清宮之內,不能走得太快,要徐行正步,一邊走一邊搖動手鈴,讓它發出四下聲響,并同時高唱“天下太平”雲雲四字一句。
提鈴刑罰非一日二日,有時需長達一月有餘。幾乎每晚都要進行幾次,大風大雨之夜不綴。紫禁城入夜若不掌燈,夜色籠罩下來漆黑一片,空曠無人,陰森可怖。尤其到了風雨之夜,一個宮女提鈴走在這條漫長的夜路上,吓不死別人,自己也吓沒了半條命。
作者有話要說: 皇宮真是個鬼地方,督主打算搬出去和阿琅雙宿雙栖,你們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