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忏悔

公孫懷抱着熟睡的阿琅進了城門, 也解除了禁令。在看到她睡顏的時候, 他的心結稍許解開了一些。

他把她抱上了馬車,剛要放下,眼梢瞄到她的雙手緊緊拽着他胸前的補子。宮裏的事務一結束,他就直奔府第, 見她人不在,光顧着命人打探她的行蹤以及故作鎮靜地等待, 連身衣裳都顧不得換, 始終穿着今早進宮時的菊紋蟒衣。

“冷……”她抓着他, 是為了汲取他懷中的溫暖, 他長籲了一口氣, 不再撒手,對着懷中的人輕聲細語道:“靠着我就不會冷了, 我們回家。”

天地之大, 有她在身邊才是家。

一路上她始終依偎在公孫懷的懷裏,沒有任何的防備,就像是兒時依偎着溫柔的母親, 安逸而平和。

馬車停下, 他依然輕手輕腳地把她抱下車, 曹元亨提前開路,不許任何人出聲, 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護送她回到了卧房。

此時她早已汲取了足夠的溫暖,纖細的十指也已松開,他得以将她安放在架子床上, 到此他只需為她蓋上被子就可離開,但一想到她與宋世良待了一整天,方才又席地而坐,衣物上沾染了外頭的晦氣,心裏不是滋味。

他轉身走了兩步,本要喚來婢女為她更衣,可她的身份尚且不能為外人所知,不得已只能關上房門由他親自代勞。

阿琅睡得香熟,毫無戒備之心,屋子裏安靜得就連繡花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動魄驚心。

公孫懷坐在床沿,深吸了一口氣,她的呼吸綿長而有力,在看到她翕張的雙唇時,呼吸猛地一滞,骨肉亭勻的手指從衣襟伸向那如羊脂白玉一樣潤澤的臉頰,輕撫時的觸感猶如在把玩一塊暖玉,愛不釋手,充滿憐惜。

呼吸像是頭疼時一般急促,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撓了幾下又猛地攥緊,“永嘉……公主……”他呢喃着她原本尊貴的封號,面露哀傷。

倘若當年沒有那一場宮變,她該頂着她尊貴的頭銜過着最榮光的年華,只是沒有這一場宮變,他也不可能成為權傾天下的東廠督主,更不可能與她如此親近。

他望着她的睡顏許久,嘴角微揚,原來只有對着她,他才會展露笑顏,原來,在她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天,她的所有就跌進了他的心坎裏。

愛護她,并不只是為了報答範皇後的恩情。

“督主……”公孫懷恍然回神,像是做了虧心事似的驚慌地縮回了手。

“別丢下阿琅。”聽到她含糊的聲音,再定睛一看,她仍閉着雙眼,原來是夢呓。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輕聲哄着她:“只要阿琅乖乖聽話,我自然不會丢下阿琅。”

她像是能夠聽到他的話,嘴角揚起,活脫脫就是只小貓崽,扭了扭身子,公孫懷看着她一身皺巴巴的衣物才想起剛才要做的事,便定了定神,伸手去解她的衣物。

只是才解了一半,一雙杏眼驀地睜開,與他大眼瞪小眼,兩人近在咫尺,她的睫毛又細又長,眨巴了兩下,在看清那張媚骨天成的熟悉的臉龐時,阿琅猛地彈跳起來,與他額頭相撞,“哎喲”一聲痛得龇牙咧嘴,“原來不是做夢!”這份疼痛也讓她看清自己不是在做夢,眼前的人真的是督主!她沒有被抛棄!只是她不是在城牆下面睡大覺嗎?

掃了四周一眼,是她在提督府的廂房沒錯,眼角餘光落在胸前的衣襟上,隐隐約約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她腦筋轉得快,連忙低頭看了自己一眼,上襖的衣襟怎麽開了!完了,他一定發現了她一直在欺騙他了。

“督主,這件事我本來想跟您解釋的,可是您不給我機會……”她硬着頭皮盡量降低自己的罪責。

“那你倒是解釋解釋,為何今日要随宋世良出府?”他看着她搔頭弄耳的模樣,那些梗在心間的煩悶早已煙消雲散,卻還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起了捉弄她的小心思。

“啊?原來是解釋這個,我還以為……”話說了一半,差點不打自招,及時收住了嘴。

“以為什麽?你還有什麽想解釋的麽?”他忽然眯起雙眼,身子微微前傾,逼近她。

最難消受美人恩,這叫阿琅哪裏擋得住,她趕緊往後一縮,與他保持了一點距離,讪讪笑道:“沒、沒……其實今日之事阿琅也是情非得已,督主不在府上,也沒布防,光憑老弱婦孺哪裏鬥得過宋大哥……”

“宋大哥?”公孫懷皺了皺眉,似有不悅。

什麽叫禍從口出,此時此刻阿琅深有體會。

“是宋大人,一時口誤……對了,不知這……是怎麽回事兒?”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襟,有意岔開話題,也想求證他是否已知曉她的身份。

公孫懷垂了垂眼,那些煩悶的氣息又籠上了心頭,他強壓着這股悶氣,嚴肅道:“說起來在我身邊當差,須例行查驗身份,當初情勢緊迫,後又因公務繁忙,遲遲未曾帶你驗身,如今正好得閑,不如由本督親自查驗,也好早日了卻一樁心頭事,也不至于犯錯讓人抓住把柄。”

想他堂堂司禮監掌印兼提督東廠,什麽樣的大風大浪不曾見過,天下大亂他都可以臨危不亂,可到了一個小女子面前,他倒是自亂陣腳,要與她過不去了。

他一亂,阿琅心也亂了,平日她腦筋靈活,準能想到對策,可如今算個什麽事兒,什麽叫他親自來驗身?

“督主,您日理萬機自然顧不得咱們這些小喽啰,可驗身這種小事兒也犯不着您親自動手,有失身份。”她雙手背于身後,十指交握,擰成了一股,手心裏的汗黏黏糊糊,心裏也如一團亂麻。

“咕嚕嚕”一聲打破了尴尬的氛圍,公孫懷也跟着洩了氣,他點到為止,不再逼近,“我從宮裏帶了些花糕回來,一塊兒吃點罷。”說着,他已起身。

這事兒算完了?

阿琅舒了一口氣,哪知他又轉過了身,“我讓人把花糕送進來,若不想叫人誤會,就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裳。”

她連聲應是,兩眼始終盯着公孫懷,直到他走到外間,她才麻溜溜地給自己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裳。

再出去時,只見屋子裏空蕩蕩的,唯獨桌上整齊地擺了一些吃食,心口和肚子一樣空空蕩蕩。她本是期待與他同桌吃一頓團圓飯,可她一聲不吭地跟宋世良跑了,他不追究已是格外開恩,如何再去奢求與他在一起的溫存。

阿琅不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她抓了抓頭皮,填飽了肚子睡一覺沒準就把今天的事兒給忘了。可當她胡亂塞了一嘴的花糕差點沒把自己噎死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非常在意公孫懷,就連采荷進屋給她端茶送水都能瞧出她的心思了。

“阿琅你要是心裏過意不去,明兒個就給咱主子磕個頭、認個錯,主子疼你,凡事都可商量。”

采荷低着頭,說的話句句戳心,阿琅抿了抿嘴道:“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有督主撐腰,有恃無恐,即便我不懂規矩,督主也不會降罪于我,可我呢,偏偏壞了他的規矩,即便如此,也不過是小懲大誡,你們心裏都在怨我罷。”

樹大招風,一樣都是奴,有的人就高人一等,有的人就像蝼蟻一樣任人踐踏,阿琅就是前者,她這些日子威風慣了,背地裏難免會招人嫉恨,說不定就想借此機會看她笑話呢。

“采荷以為,主子待你特殊,你應該珍惜,得知你不在府上,他雖沒有動怒訓斥咱們下人,可那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涼到了人的心坎裏,凍得人渾身哆嗦……”一想到幾個時辰前的提督府,像是進了廣寒宮,冰冷徹骨。

阿琅的心咯噔一下,她是真的把公孫懷惹怒了,這會兒沒懲罰她,保不準今後要做什麽。

“采荷,快去給我打盆水來!要燙的,越燙越好!”

這突如其來的指令讓人摸不着頭腦,直到阿琅推了一把,采荷才“哦”了一聲。

沒有多久,采荷将滾燙的熱水裝在木盆裏端了進來,話還沒問一句,阿琅就從她手上奪過木盆,端着它沖出了屋,站定在院子的中央,兩手一舉,頂在頭上,緊接着,雙膝跪地。

平日這院子少有人出沒,這會兒夜深人靜,也就采荷見了目瞪口呆,她只是提議明早請罪,這深更半夜的,涼飕飕的,若着了風寒可就出大事兒了!

采荷心裏一急,忙上前去拉她,“算我說錯話了,阿琅,快回屋吧!”

“不,你說的沒錯,今日是我有錯在先,若不能求得督主原諒,今夜恐怕難以入眠。”她單手推開采荷,面朝正屋,豁了出去,“阿琅知錯了!求督主賞罰!”

公孫懷的屋裏亮着一盞燭火,可從窗格上看出他的剪影,他坐在南窗下,低頭持卷,在阿琅忏悔的時候,他翻了書頁,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動靜。

阿琅頂在頭上的木盆穩穩當當,即便雙腳麻木,雙臂酸痛她都咬牙忍了下來,而木盆中的熱水早已涼透。

他們的脾氣一模一樣,倔強不服輸,一個怄氣,一個希望他消氣。

她身子骨弱,受不了寒,最先妥協的人只會是他公孫懷。

果不其然,在她精神渙散的時候,他終于舍得開門了,狀似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緊湊的步伐向她走來,在她脫手之前先搶過了木盆,冷哼道:“你就仗着我不敢拿你怎麽樣才敢如此胡鬧!頂着個破盆在這兒跪上一夜就能一筆勾銷了?”

他氣了一夜,想了一夜,他想他是在嫉妒宋世良,也羨慕宋世良可以坦誠面對自己的心意,可以不顧一切帶她離開這裏。

“阿琅不敢!阿琅再也不敢壞了督主的規矩,只要督主肯原諒我,從今往後,阿琅什麽都聽督主的!”她回了點神,擡頭仰視,今夜月色慘淡,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在透出的影影綽綽的燭光中隐約可見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就像刀子一樣鋒利。

“采荷,再去打盆熱水替她擦擦臉。”他沒有應她,而是喚來了采荷。

采荷現身應是,臨走時瞅了阿琅一眼,不住嘆氣。

人一走,他緩緩蹲下身,伸開雙臂将她打橫抱了起來,這猝不及防的舉動叫阿琅徹底清醒了過來,驚呼:“督主!——”

公孫懷面不改色,瞥她一眼,沉聲道:“跪了一個時辰,還能走?”

這麽一說,确實如他所言,她的雙腳早已麻木,便不再叽叽歪歪,索性任由他抱着,享受這片刻的恩寵。

作者有話要說: 要漸入佳境啦~求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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