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雌兔

十月裏, 北國的初雪來了, 細細柔柔,趕不上冰天雪地,又見晴空萬裏。

這一個多月風平浪靜,阿琅與公孫懷相處泰然, 他身兼數職,每日游走在皇宮和東廠之間, 鮮少回府, 那天的事早已如雲霧散得一幹二淨, 宋世良也沒再現身惹麻煩。

阿琅整日無所事事, 只能靠練字打發時辰。北方的冬天來得兇猛, 她握筆的手沒多久就涼透了,采荷給她抱了一個暖手爐來, 她擱了筆, 汲取溫暖。

“怕冷還開這麽大的窗做什麽?”采荷上前關窗,沒好氣地說。

這些日子的相處,采荷與她越走越近, 別看這采荷初見怕生, 處久了倒也看得出是個随和爽快的人, 她們年紀相近,甚為投緣, 久而久之便成為了好友。

“這兒風景好,多看看沒準兒我還能寫一首詩。”阿琅就是想一眼看到公孫懷回來,可她死鴨子嘴硬, 胡說八道。

“枯枝敗葉,寒鴉嗚咽,我瞧着一眼的凄涼。”采荷“啧”了一聲,像他們這些沒了根的人,要麽陰陽怪氣背地裏損人,要麽唉聲嘆氣像個被冷落多年的怨婦,阿琅屬于後者。

“就這麽顯而易見麽?”阿琅讓人猜中了心事,像小雞縮着脖子,恹恹的。

采荷點了點頭,“都寫在臉上了,不信你自個兒照鏡子瞧瞧。”

阿琅“嗐”了一聲,倒也沒真的去照鏡子,她自己是什麽鬼樣子心裏清楚得很,不就是多日未見公孫懷,想念得緊,茶樓裏的戲她沒少看過,她就是見不到郎君害了相思病!

可這種話她哪裏說得出口,尤其是現在還頂着個內侍的身份,傳出去讓人看笑話不說,損了公孫懷的顏面,也別想活了。

她不止一次想表明自己的身份,可總逮不到機會,這下倒好,他直接避開了她,讓她獨嘗肝腸寸斷的滋味。

若一直維持着當前的狀态,怕這誤會永遠也解不開了。

她不是瞎子,也不是聾子,從前在宮裏就有人背地裏傳司禮監的掌印從不往自己身邊塞人或許有什麽隐情,直到阿琅出現,他們才懂原因,原來他好的是男色!

當時她聽了只覺得好笑,也沒太當一回事兒,或許是過于沉湎他的寵溺,讓她忘了細想事态發展下去的後果。如今想想,他要是真的好男色,她到底該怎麽辦?

就算是別人捕風捉影,他并不好男色,他對她如此特殊又是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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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一旦閑下來,就容易胡思亂想,她把自己困在僵局裏,腦子一團亂,她需要個現身說法來解除所有的誤會、焦慮和疑惑。

不就是男色和女色嘛,試一下不就見分曉了!

可是,要怎麽試呢?

她絞盡腦汁,最後使出了一個極其爛俗的手段,裝病。像極了後宮裏頭那些被皇帝冷落的妃子,為了見皇帝一面,使出渾身解數,阿琅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也有這樣一天。

但是比起那些後宮裏的女人,阿琅更狠,她怕自己裝得不像,瞞着采荷潑了自己一身的冷水,在寒風裏吹了一個時辰,後來弄巧成拙,真的病了,病得挺嚴重,連日高燒不退,她也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公孫懷,不過那都是三日後的事了,她昏睡了三天三夜,接連做着怪夢,滿口胡言亂語。

夢裏火光沖天,熊熊大火蔓延到她的腳下,頃刻就能把她吞噬,然而在此之前,一雙手拉着她沖出了火海,火海中還有撕心裂肺的叫喊,她回頭,只見一個腹部隆起的女子站在火海裏,她仔細看了看她的臉,面目全非。

不知是受到了驚吓,還是感到悲傷和痛苦,她掙紮着睜開了雙眼,強烈的光線令她一時難以适應,火辣辣的疼,禁不住流下了淚水,頭也疼得難以自控,簡直生不如死。

她的痛苦和悲鳴一直被守在床邊的人看在眼裏,他把她緊緊地抱在懷中,貼着他的胸膛,仿佛如此才能為她分擔哪怕一絲一毫的痛苦。

許久之後,她才慢慢恢複平靜,汗水沿着額頭滑落沾濕公孫懷的衣衫,他手中還握着巾帕,為她輕輕擦拭。

睫毛上的汗珠微微顫動,她終于從噩夢中走了出來,朦胧中看到一雙手停在眼前,是公孫懷。

“來,喝水。”他的聲音低沉,喜怒不辨。

阿琅許久不進水,口舌幹澀,嘴唇卻沒有開裂,就着公孫懷遞上來的葵口盞,她什麽都沒想,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喝得急了,嗆了一口,他拿走了水盞,順着她,一聲不吭。

咳了一陣,她順過氣來,也意識到自己又惹了大麻煩,為了見他一面,她使勁折騰自己,最後自食其果。

頭疼得厲害,夢裏的痛苦醒來便模糊不清了,依稀記得自己被人救出了火海。

十年來斷斷續續做着相同的夢,不知是何緣由,她也沒想過深究。

“你睡了三天三夜。”見她蘇醒,公孫懷才松開她。

他整了整淩亂的衣衫,皺着眉頭,阿琅擡眼偷望了一眼,俊美的臉頰竟變得憔悴不堪,下巴颏還殘留着一絲青灰色的印記,像是新長出胡渣。

阿琅愣了愣,印象中的內侍,無論年紀,個個面容淨白,無人蓄須,是因他們與尋常男子不同的身體構造導致,公孫懷自然也是如此。

她頭一次見到這副尊容的東廠督主,心頭萬般滋味。

公孫懷低頭捏了捏眉心,未曾留意她此刻的心思。

“督主,我……”阿琅心虛,欲言又止。

“大冷的天兒,沒事兒跑外頭吹冷風做什麽?嫌命太長了不成?”他冷言冷語,露出愠怒。

她是吹了冷風,可最要命的還是潑了自己一身冷水,他沒提及,想是采荷替她瞞住了,免得他更加生氣,難以收拾。

阿琅咬了咬唇,心想害了相思病的人,命也恐怕難以長久了罷。

“阿琅知錯了。”她垂下頭,咕哝道。

明明是她惹的麻煩,卻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公孫懷在心底嘆了一口氣,轉眼道:“沒那麽好的身子骨就甭自個兒逞強,沒搭上小命,小心燒壞了腦袋!”

他訓人的時候十分威嚴,阿琅卻不怕,因為責備的言語裏滿是關切。

“阿琅下次再也不敢了!”

“還有下次呢?”他轉了個音,阿琅吐了吐舌,縮着脖子道:“沒有下次,沒有下次。”

“天兒愈發寒了,沒什麽事兒別往屋外跑,出門也得披上鬥篷……”平日寡言少語的公孫懷今兒個啰裏啰嗦像個老頭兒,阿琅願意聽他啰嗦,只是說到一半他就把話收住了,許是意識到自己行為失态,不自然地咳了一聲,起身欲逃離。

阿琅“哎喲”一聲,他又驚慌轉身,但見她整個人從床上滾落在地,嘴上不喊疼,只喊“督主別走”。公孫懷心頭一顫,下一刻走回她身邊,把她抱了起來,“你想做什麽?”

“有個秘密,阿琅想要告訴督主。”她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不就是想賭一把他是否舍得回府,如今人在面前,又豈能放他離開?

“什麽?”公孫懷盯着她,眯了眯眼。

她牙齒打了個顫,從他手上掙脫,雙腳落地,環顧了一周,見屋內除他二人沒有別人,她才下定決心說出實話,只是在她張嘴的時候,公孫懷伸出食指和中指抵在她的唇上,搖了搖頭,阿琅不明所以,公孫懷微微俯身,附耳道:“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你想說什麽,我都明白,只是要想活命,就什麽都別說。”

聞言,阿琅瞪大了雙眼,他的意思是,其實他早就她的身份了?

不過這也不奇怪,但凡他想知道的,天底下有什麽事能瞞得過他。可他明知故縱,是何用意?

“果真什麽都瞞不過督主,可您既然早已知道,又為何不将阿琅拆穿?是因為那位故人麽?”她還記得他說過,一直以來的所有殊遇全都是托了那位故人之福,她該慶幸呢,還是該嫉妒?

公孫懷沒有直面她的問題,而是抛出了一句令她更加摸不着頭腦的話:“等你想起我的時候,自然會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麽。”

阿琅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呼吸猛地一滞,他們以前認識嗎?她絞盡腦汁去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頭又疼了。

“我在五歲的時候被人收養,在那之前的記憶我半點兒想不起來,莫非我與督主早就相識?難道我和您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妹?”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燒糊塗了,居然想到了這份上。

公孫懷額角的青筋跳了跳,真不知她腦袋裏都裝了些什麽鬼東西。想以“兄妹”相稱,他才不會讓這丫頭如願以償。

“督主?”見他沉默,阿琅心中苦澀。

公孫懷扣着食指在她腦門上輕輕一敲,雲淡風輕道:“別胡思亂想,我早已沒有親人。”

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在阿琅聽來有些傷感,這是他頭一回當着她的面提及自己的身世,不過只言片語,她已能讀取他不為人知的過去。

“既然不是親人,那我們是怎麽認識的?”阿琅漸漸理清了思緒,十年之前,他們一定認識,只是她記不得他罷了。

公孫懷仍只字不提過往,想起他也意味着想起痛苦的過去,是他失言了。

“小時候的我和督主一定很要好吧?”她的秘密無意間換來了他的秘密,阿琅感到驚喜,也纏上了公孫懷。

要好,談不上,她身份尊貴,而他卑微如塵埃,若不是範皇後救了他,他們之間也只是上下尊卑關系,即便在紫禁城中不期而遇,也形同陌路。

“嗯,很好。”但是他,撒了一個謊。

過去形同陌路,而今他只想與她靠得更近。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要談情說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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