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傷懷
說來也神奇, 自從阿琅謊稱自己有了公孫懷的骨肉之後, 皇帝再也沒有揚言要治公孫懷的罪,像是徹底中了阿琅的詭計,還每天讓張世珍來請平安脈,女醫也定期給她配安胎藥, 就好像她真的懷了身孕一樣。
至于公孫懷,那天過後她找人打聽過, 說是被錦衣衛打了五十杖, 去了半條命, 但也因此得到了皇帝的寬恕, 因為他奄奄一息之時, 仍是心念着阿琅,挺過了那五十杖。要知道這五十杖下去, 換作常人, 恐怕早就一命嗚呼了,若不是他有強大的意念,不可能活着走出這紫禁城。
公孫懷撿回了一條命, 卻已經皮開肉綻, 需要卧躺修養數月, 有了張世珍的妙手,倒也不怕治不好他。
聽了公孫懷的遭遇, 阿琅幾乎每天以淚洗面,看得身邊的小宮女歡喜一點也不歡喜,捧着藥碗急煎煎道:“公主, 太醫說您不能哭,會動胎氣的!”
小宮女歡喜今年十三,虎頭虎腦,長着一對吊梢眼,着急的時候莫名有點滑稽,能把阿琅逗笑,“好,我不哭,但你能不能把這碗藥給倒了?”阿琅指了指歡喜手上的青瓷碗,刺鼻的藥味令她一陣反胃。
歡喜用力搖頭,“這是太醫開的安胎藥,對您腹中的小娃娃有益處,皇上吩咐過,一定要盯着您喝下。”
這丫頭是從乾清宮撥過來的人,對皇帝忠心耿耿,看着虎頭虎腦,實際精明得很,阿琅又不能說自己其實沒有懷孕,所以她悶頭連喝三天的安胎藥,苦不堪言。
“好,我喝。”阿琅眯眼微笑,硬着頭皮把那碗黑黢黢的安胎藥一口氣喝下了肚,喝完她照例要含一顆甘草話梅去去苦味。
歡喜完成了任務,歡歡喜喜地跑了出去,可是沒有多久她又跑了回來,慌慌張張道:“公主,皇後娘娘來啦!”
阿琅“哦”了一聲,不就是皇後來了,也不知道她在慌些什麽,哦對,她有身孕這事兒皇帝下了嚴令,不許任何人外傳,否則統統處死,還要株連九族,所以皇後還不知道她有了身孕。
這丫頭是怕她自己手上的藥碗漏了餡兒,這才慌慌張張跑回來,想把藥碗藏起來。
“你傻啊,若是皇後問起,你就說我得了風寒,把她趕走了不就沒事兒了?”說她精明,阿琅又覺得她傻乎乎的,有點可愛。
歡喜摸了摸頭腦,不知該怎麽搭話,阿琅已拿走她手上的藥碗擱在一旁,旋即出門去迎接皇後。此時皇後剛走到門口,雪後初晴,夏皇後穿着淺黃色織金襖裙,外罩一件翠綠貂鼠皮錦緞比甲,手上籠着貂鼠皮籠套,薄施粉黛,梳着高高的髻。
看着明豔動人的皇後,阿琅的心情一下也跟着明朗起來,笑臉相迎道:“不知皇後娘娘駕臨,有失遠迎!”
皇後卸下籠套交給身旁的侍女,道:“這些禮數就免了,我聽聞你病了,就想着來瞧瞧,果真好濃的藥味!”她捂了捂鼻子,似乎也聞不得這樣的味道。
“有勞皇後挂心,只是你一片好心來瞧我,我真怕把病氣過到你身上。”阿琅打趣道,說着還故意往後退了一步。
“哎,你可別這麽說,我身子好得很,哪兒那麽容易就過給我了。”
“多謝皇後了,門口冷,到裏邊來坐,歡喜,去上一些熱茶和糕點來,給皇後娘娘暖暖身子。”阿琅請皇後進屋,又吩咐了歡喜下去,歡喜應了聲是,悄悄地拿走了方才那只藥碗。
阿琅拉皇後坐上了南邊的炕榻,皇後打量着她,心疼道:“你們的事兒,我當初沒敢告訴皇上,就是怕有這一天,好在公孫懷福大命大,那五十杖沒有要了他的命,只是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是打算和皇上反抗到底麽?”
“皇後真以為我病了麽?”阿琅悄聲道。
皇後一愣,“公主此話何意?”
皇上讓人嚴守秘密,可她偏要把這個秘密告訴她,“我跟他成了親,我跟皇上說我腹中已有公孫懷的骨肉,這幾日我喝的是安胎藥。”
“什麽!”皇後震驚不已。
阿琅又道:“我就是想賭一把,顯然他不想我一屍兩命,虧他還有點良心,只可惜,他仍不肯松口。”
皇後搖頭嘆息道:“這種事皇上怎麽可能會松口。”
“我總要為此争取一下。”
皇後總覺得她已經瘋魔了,沒想到為了一個罪人,可以全然不顧自己的名聲,也不顧帝王的顏面。
“我如今有了身孕,皇上不可能再把我指給別人了,也不能看着我肚子一天天變大讓人看笑話。”
“因此你便要逼迫皇上不得不把你指給公孫懷?”這如意算盤還真是打得響亮。
阿琅點頭,她就是打了這樣的如意算盤。
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皇後再也無話可說,只一心乞讨她最後能夠稱心如意。
然而阿琅的如意算盤并沒有打響,三天後,一道賜婚的聖旨如一道晴天霹靂打在阿琅的頭頂,令她形神俱滅。
皇帝要把她賜給宋世良,宋世良不敢違抗聖旨,接受了賜婚。
阿琅急得直跳腳,可惜身受束縛,只能在鳳陽閣裏大呼小叫:“我是長公主!你們誰敢攔我!”
長公主身份再尊貴,也沒有皇帝的身份尊貴,皇帝的命令,莫敢不從。
“公主,您還是死了這份心罷,宋大人英勇無敵,前程似錦,您嫁給他不是珠聯璧合麽!”歡喜拉着她一個勁兒給宋世良說好話,可阿琅正在氣頭上,誰的話都不聽,她一把推開歡喜,卻沒想到自己栽了跟頭,這一跟頭下去,頭暈眼花,小腹還有那麽點兒疼,接着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再醒來的時候便看到床前站着兩個身影,他們正在輕聲交談。
“公主可有大礙?”
“回皇上,公主本就孱弱,胎位不穩,不宜動氣,方才是因情緒激動才動了胎氣,臣以金針護住了胎兒,這才渡過一劫,否則極有可能因血崩而一屍兩命。”
“即便每天喝安胎藥也會出此意外?”
“安胎藥只能起輔助的作用,并非神藥,因而還是不能刺激公主,以免傷及胎兒與母體。”
“朕知道了,有勞張院判,先退下吧。”
“臣告退。”
張世珍一走,皇帝便走向“昏迷”的阿琅,唉聲嘆氣:“阿姐,你為何要讓朕難堪……朕已下旨,不可能收回成命,可朕又不想看着你白白送命,朕,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阿琅緩緩睜開了眼,道:“皇上的難處,我不是不明白……”
“阿姐你醒了!”李鈞喜形于色。
“在你和張院判談論我病情的時候,我就醒了。”她沒想到自己開的一個玩笑竟成了事實,她真的懷了公孫懷的骨肉,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體內有個新生命在與她一起對抗。
“既然阿姐明白,又為何要一意孤行呢?宋大哥不計前嫌,答應娶你,解了一個天大的難題,朕念他有功于大夏,違背了祖制,将你許配于他,又怎可辜負他的一片誠意?”
阿琅只覺得可笑,都到了這份上,宋世良他還要殺一個回馬槍,他還真的是死性不改。
“皇上以為如此便能堵住文官們的嘴,可是咱們心裏都清楚,這孩子是公孫懷的,我若嫁給宋世良,對他、對公孫懷都不公平。”阿琅不像之前那般激動,她一臉平靜陳述。
李鈞皺眉不語,阿琅又道:“阿玕,我不會嫁給宋世良。”
這久違的稱呼又把他們姐弟拉回到了從前在桃溪村的日子,她甘願不吃不喝,也要攢銀子供他讀書,什麽苦都往自己肚子裏吞,無怨無悔。
可如今,她貴為公主,他又是一國之君,他做什麽都需要權衡利弊,這也是為君之道。
他可以饒恕公孫懷的欺君之罪,卻不能饒恕他染指皇家公主,偏偏他的阿姐像是吃了迷魂藥,對一個罪人死心塌地,他不想傷阿姐的心,卻也不願愧對祖宗,當真已經束手無策!
李鈞灰灰然離開了鳳陽閣,他沒有回乾清宮,而是去了坤寧宮見皇後。女兒家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能請教他的妻子。
此時,皇後正在寝宮門前侍弄花草,她的背影嬌俏,李鈞心頭浮起一絲暖意,他刻意阻止了宮人通傳,悄然走向渾然不知身後有人的皇後,“皇後在做什麽?”
皇後吓了一跳,扔下手中的剪子,看清來人後,忙屈身行禮:“臣妾參見皇上,皇上來了怎麽也不叫人通傳一聲?”
李鈞看了眼她身後的松樹盆栽,虬枝蒼勁,針葉蔥茏,不禁贊道:“皇後還懂這些?”
皇後腼腆道:“過去跟着父親學過一點皮毛,難登大雅之堂,閑來無事便解解乏罷了。”
“皇後自謙了,朕瞧着古意盎然,是下過工夫的。”皇上笑道。
“臣妾多謝皇上謬贊,皇上到裏邊坐會兒吧,臣妾做了點心,您嘗嘗。”皇後看出他心情不好,便有意為他舒緩情緒。
李鈞随皇後進了寝宮東邊的暖閣,滿室馨香,他的身心瞬間得到舒緩。不久宮人擺上熱茶和江南細點雪片糕,他掂着嘗了一口,軟糯香甜,回味無窮。
“小的時候,朕與阿姐根本吃不上這麽好的點心,雪災鬧饑荒,莊稼凍得半點不剩,只能靠前一年攢下的糧食度日,那些糧食哪裏夠四個人吃,阿姐就把自個兒的留給朕……”李鈞剛從鳳陽閣過來,心裏念着阿琅,再看這些江南細點,便又回憶起了他們在永安生活的那十年。
“臣妾的點心勾起了皇上的傷心事,臣妾該死!”
“是朕傷懷了,與皇後無關,朕來這兒本就是想找皇後說說話兒,是皇後讓朕明白,朕不能傷阿姐的心。”
若沒有他的阿姐,他又怎會當上這個皇帝!
阿姐是他最重要的親人,可他居然傷了她的心,還差點兒害她一屍兩命,他後悔了,後悔不該一氣之下把她賜給宋世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