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啞兒你究竟是誰
晚風漸漸興盛起來,拂過宋清明發絲。喜樂過來給他披上一件绛紫綢緞的披風,說夫人請他過去用晚膳。
宋清明輕輕皺起眉頭,就找了個借口打發了院門外候着的陸氏的仆婢,有望心領神會,吩咐小廚房煲個清湯煮些小菜。
晚間吃飯的時候,桌旁赫然多了張凳子。
啞兒看着他,好像在問什麽意思。
“坐呗,你既然穿着我的衣服,那自然和我一起用膳。左右這種時候我又不能把你摁在桌上幹些什麽。”
啞兒臉一黑,暗道歪理。
他皺着眉頭坐下吃飯,宋清明一邊低頭喝着湯,一邊瞥着啞兒的舉止動作。有些禮儀習慣是深藏在骨血之中,難以磨滅的。
他吃得很得體,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宋清明在腦海中回憶了每次大小宴會時見到的世家公子,都不曾有啞兒這號人的出現,他的武功雖沒自己高,卻也不弱,明明家世不凡,卻會被毒啞嗓子賣到了南風館……
宋清明頓首,想要了解他的欲望愈發強烈了。
飯畢,丫鬟撤走了碗筷。啞兒正起身,宋清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別急着走,有事和你說。”
周圍仆婢如魚般退下,很快只剩下他們二人。宋清明抓着啞兒的手不曾松開,拉着他走去書房。
宋清明的梧華院可以說是很大了,屋子也很多,各有各的用處,不過他是真沒怎麽在書房做過正經事。所以那書架上一排排的話本,以及大剌剌攤在書桌上的春/宮圖,襯托着那一幹名貴的筆墨紙硯都好像無足輕重。
“呃……”宋清明撓撓頭,一個箭步沖上去收起了桌上的畫。
啞兒的眉頭少見的一跳,聯想到宋清明飯桌上說“這種時候又不能把你摁在桌上幹些什麽”,此刻四下無人正是“好時候”,。
他看了一眼正被宋清明收拾的書桌,心情愈發不淡定起來。
“別走!”啞兒正要離開,宋清明隔着書桌一把扯住他袖子,“我真是有正事。”
他抱胸睥睨着,像一只開屏的孔雀。
“我猜,此刻你應該不急着離開國公府。”宋清明開口,心中暗罵破小孩拽上了天。
啞兒垂眸看向他。
“害你的人還在,你若回去了也難保自身安全。不如在我這多待會兒,要麽等你家裏人把事情都處理完了,要麽——等你自己把事情處理完了。”
啞兒的眼微微一凝。
“在我這忍辱負重,總比回去朝不保夕要強吧。”宋清明松開他袖子,輕笑調侃道。“何況我這人只是嘴欠,占你點便宜。”
“……”這銀賊,好像在挽留自己。
确實。啞兒沉下心神。今天那個不知來頭的大夫說能治嗓子,他本來打算如果要逃,籌備幾天等嗓子好得七七八八就出這國公府,雖然宋清明這厮難纏了些,到底只是被占些便宜。不過比自己大兩歲,又是個纨绔,他還不放在心上。
只是那個人……實在難對付了些。
“暫時留在我身邊做我書童吧,你應該識文斷字。”宋清明不知何時繞過書桌,走到他面前低頭看着。
呵,啞兒又嘲諷地勾起唇角,何止,還真當旁人和他一樣不學無術,只會射箭?終于啞兒一副勉強的樣子,高傲點了點頭。
宋清明流露出一抹奸計得逞的笑容。
就在宋清明喜提書童,整日在啞兒面前上蹿下跳獻殷勤的時候,秦守正在趕往江郡的路上。
有一件事世人少知,秦守并非只是寧京仁和堂的大夫,如果有人去仔細調查就會發現,原先的仁和堂只是開在蜀郡一個小小縣城的醫館,是在近幾年憑借一手針灸之術迅速崛起,并一路從郡縣擴張開到寧京來的。
換句話來說,秦守,是仁和堂幕後的東家。
然而仁和堂的崛起是在六年之前,六年前,秦守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還未束發的少年。
晚霞攏下,染得半邊天火紅,雜鳥啼叫紛飛着。秦守搭了件狐裘,在馬車上閉目養神。初春時節的慣例,他要去各家仁和堂的分鋪作巡查。
“東家,如今天色晚了,到杭城恐怕趕不上城門落鎖,我們再走二裏地,到山上的浮屠寺暫住一晚可以嗎?”車夫問道。
秦守揉着眉心,輕輕一聲嗯。
宋清明這厮,都怪他說要什麽地方特産,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害得自己誤了時間。他掀開簾子往後望去,雜七雜八的東西堆了半車。
一旁侍女茴香對上他嫌棄的目光,忍不住發笑。“東家,還是您有主意。拿這些小玩意就能收買宋三公子,和國公府的人交好,我們仁和堂在寧京也吃得開。”
“哪有什麽收買,當孩子養罷了。”秦守又懶洋洋躺了回去,就心理年齡而言,他和宋清明之間可不止差了五歲。
馬車晃悠着坐得他腰疼,昏昏欲睡間,天色漸漸暗下來,車夫心頭發急,抄近道往偏僻路上而去,遠遠地忽然看見幾個閃動的人影,一揮而過的刀光令他籲馬喊停。
“東家,前面好像有一夥賊人困住了一輛馬車,我們管不管?”
“傻貨,你覺得我們打得過麽?”
“……”
遠處馬車之中,安和郡主煞白了臉,她怎麽也想不到只是去寺內上個香,回來的路上居然就遇到了山賊。這片地方在父王治理下一向太平,難道是……
外面的打鬥聲和侍女的驚叫聲令她愈發不安起來,嬌小的身子縮在馬車上,猛然一只大手掀開簾子來攥她,随即露出一張兇惡的臉。
“這女人不錯啊,給兄弟們開開/葷!”
“不,走開!你們走開!”她恐懼地往後退去卻于事無補,手腕上的大力拖拽着她從馬車下到地上,發釵衣裙淩亂,連着頭也磕了一角,狼狽不堪。“我給你們錢……”
身子猛然從後被壓下,濃重的汗氣味傳來,安和死命尖叫掙紮着,忽然感覺身上一輕。
“砰!”
“是誰!”被踢開的匪首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周圍賊人都圍了過來,被侍衛們所抵擋。
秦守慢條斯理地縮回踹出的腳,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那個狼狽的女人身上,順手扶她起來。真是,原本如果只是劫財,他還是不想摻和這種事的,那群人做得太過了。
“謝,多謝公子……”安和擡起通紅的眼,身子還在發抖。
“無妨,上馬車躲着吧,處理完了喊你。”
秦守低下頭撞見那雙似受驚的小鹿一般的澄澈眼眸,順手用指腹抹去了她臉頰上的淚水,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失禮之處。安和卻微微一怔,腳步虛浮地上了馬車。
秦守能和宋清明傾蓋如故也不是沒有理由。很多方面他們都有相似之處,正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如此美人,糟蹋了确實可惜。
“在下來之前已經差人報官去了,雖然來回要費些功夫,不過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拿了錢財就趕緊走罷。”秦守抱胸斜倚着馬車,一派淡然之意。
賊人左右相顧的,面面相觑。
幾日之後,宋清明收到秦守的信,這件事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他順手查了一下安和郡主的身份,原來是晉王爺的嫡女,這兩年因為母親病逝而守孝在家。說起來內院裏的腌臜事,還真是到哪都層出不窮。
這些天宋清明到哪都帶着啞兒,連去馬場鍛煉騎術也不落下,有心讓啞兒看到自己英俊威武的一面。宋清明頑劣慣了,倒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在騎射上卓越的一面。
總不過是國公府出身所該會的,誰能想到他心中有多大的抱負呢?
一群纨褲子弟浩浩蕩蕩去了馬場,宋清明出錢包的場,馳騁一圈下來,出了些薄汗。遠遠的林蔭下,有人推着四輪車過來,宋清明連忙下馬走了過去。
“清明,花有道差人來喊我們去南市耶,去不去!”寧步青在馬上大喊。
宋清明擺擺手,讓不遠處啞兒過來,一邊走向四輪車上那人。
“師父,你怎麽來了?”
啞兒瞧見來人有些出乎意料,微微別過頭。前大将軍周沖冠竟然是宋清明的師父,只見過兩面,他應當不會認出自己吧。
“明兒,”那人漸漸近了,坐在椅上,雙腿上蓋着一層猩紅氈子,瞧着四十來歲的年紀,眼中沉澱着歲月,他微微笑道,“你倒是很久沒有去我那推演兵法了。”
“那我明日就去。”宋清明倒是沒察覺到啞兒的動作,一番寒暄下,一把攬過啞兒來,“師父看我書童,是不是賊好看!”
啞兒嘴角微抽,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這傻子但凡看見個人就要炫耀一番,也不知在興奮些什麽。
周沖冠對上他的臉,怔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着點點頭,“确實。”
啞兒瞧見他的反應,微微皺了眉頭,這下心中也打不定主意。宋清明替過推四輪車的人,推着周沖冠在馬場上走了起來,寧步青遠遠看見也來見了個禮。老少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又聊到了莊子的“臣有三劍”。
“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锷,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镡,以豪傑士為夾……”周沖冠頓了頓,“戰場之上,絕不能如霸王一般任人唯親,除善用人才之外,其二就是用人不疑,你要先相信你手下的将領,他們才會願意信任你。”
“徒兒受教。”
啞兒跟在後頭,好像隐隐揣摩到了宋清明做這些事的意圖。
他是有撇棄國公府的榮華,如父輩一般上陣殺敵那樣的打算嗎?啞兒低下頭斂去眸中神色,不得不說,宋清明與他從前所見之人都不一樣。
然而也是,能敢于從安樂窩中出來,去抛頭顱灑熱血的,這世上又有幾人。
“這是我師父,從前赫赫有名的骠騎大将軍,”啞兒還在沉思,宋清明湊過頭來,一把圈住他,“前些年在西邊傷了腿,從戰場上退了下來。”
“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周沖冠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書童像個書童,作主子的倒沒個分寸。在軍隊裏怎麽才能讓那些個兵油子信服你,難道靠勾肩搭背麽?”
宋清明悻悻收回了手。
“清明!”幾個纨绔騎馬沖了過來,“我們打馬球正少你呢!周大将軍,舍舍你的寶貝愛徒呗。”
“怎麽說話的!”宋清明眼一瞪。
“去吧去吧,”周沖冠倒是好脾氣,不和這群半大小子計較,“留你這書童陪我說說話便是。”
“看我不把你們打得屁滾尿流!”
宋清明騎上馬就走了。
啞兒接着推車,一言不發。周沖冠漫不經心地看着四圍,嘴唇翕動間吐出話來。
“老夫瞧你倒是眼熟。”
“……”
廣闊的草場,小小四輪車在草場邊的栅欄下慢悠悠行駛着,周大将軍來此散心是常事,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一老一少。周沖冠把玩着手中核桃,忽然低下頭來。
“這些年一個人在龍潭虎穴裏熬着,不容易啊。”
啞兒的心陡然一驚。
周沖冠仍然盯着手中核桃,未曾擡起頭看他一眼。“很多事上我雖有心無力,但你若想平安回去,我這半截入土的人或許還能幫幫你。”
“……”
周沖冠見他不說話,悠悠嘆了口氣,疾馳的駿馬上,宋昭遠遠望着,看見師父偏過頭去對着啞兒說了些什麽。
風過寂靜,随後傳來少年人沙啞的聲音。
一個“好”字,擲地有聲。
作者有話說:
有些是故意打錯字的,因為不知道為什麽被鎖了。謝謝你們接着看下去,我後面幾章的屁話會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