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為什麽不告訴他呢?”
蔣随之所以那麽問,是覺得眼前的人可能是王野的親戚,知道王野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麽,是哪裏不舒服,但顯而易見的,這人并不是。
他甚至還問出了一個很離譜的問題。
“他在哪家健身房工作?”
蔣随與段灼交換了個茫然的眼神,蔣随想了想,還是告訴他:“他是游泳隊的教練。”
“哦,游泳教練啊——”青年擡了擡下巴,“難怪身材保持得那麽好。”
在旁人聽來,這可能就是句禮貌性的誇贊,但在段灼看來,不止這樣,青年說這話時,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也上翹着,這是一個人對待感興趣的事物才會流露出的,心馳神往的笑。
就像每次聽程子遙提起學姐時一般。
段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慮了,帶着一絲防備,詢問道:“你和他好像不是很熟,那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網上認識的啊,我是做游戲直播的。”青年倒是沒有任何顧慮的樣子,一只手扶着門框,邊說邊解開了鞋帶,“之前他經常跑來我直播間刷禮物,我就加他了,平時就一起打打游戲聊聊天,只能算網友吧。”
段灼怔愣了一下,方才在監控裏聽見這人的聲音他就覺得有些耳熟,這會兒靠近了再聽,他差點兒以為是賀教練進了門,這倆人音色未免也太像了些。
最關鍵的是,這人和賀教練帶着同樣的江南口音,有些帶後鼻音的字,他念得并不完全精準。
青年進門,從櫃子上取了雙拖鞋放到地上。
其實這雙灰色棉拖段灼剛才也看到了,只因為它尺寸極大,像是有特定的主人,在沒有征得王野的同意前,他沒好意思拿下來穿,才和蔣随一起光着腳。
青年的腳掌不大,穿進去走路變得很不方便,客廳回蕩着鞋底拖地的動靜。
蔣随顯然是沒有注意到這樣的細節,特自來熟地追問他玩什麽游戲,在哪裏直播。
“我不是專業玩這個的,我有其他工作,就是下了班搞會兒直播,什麽都玩,但什麽都菜……”說完,青年頓了頓,好像有點害羞地補上一句,“其實他是第一個來我直播間留言的,就感覺挺有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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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口中描述出來的王野,讓段灼覺得很陌生,種種巧合碰在一起,讓他聯想到了一個充滿戲劇性、徹底颠覆他三觀的可能。
王野家的那只金漸層一點不怕生,扭着屁股走到他們跟前,忽然碰瓷倒地,爪子朝天,一副你不摸我就別想過去的狐媚樣。
青年蹲下去撫摸它。
南城的三月,室外氣溫還是很低的,但他只穿了件看起來很單薄的風衣,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好像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裏,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段灼提醒他:“你不是要拿手表嗎?”
“哦,對。”
青年先是翻了翻沙發的靠墊和縫隙,最後趴在地上瞧了一眼,沒找到東西。
上了二樓,他和蔣随一樣被吓到,回過頭問段灼:“這怎麽回事?”
段灼說:“喝多了弄倒的吧,我們來的時候就這樣了,你什麽時候走的?”
“早上。”
蔣随問:“那你昨天跟教練一起睡的啊?”
青年的臉幾乎在瞬間紅透了,摸着脖子說:“沒、沒,我睡的沙發。”
段灼左右看了看倆人,蔣随這個脫口而出的問題顯然是沒怎麽過腦子,而青年過激的反應則讓人感覺很不對勁。
這一點,更加印證了段灼先前的猜想,這倆人的關系,肯定沒有單純的網友那麽簡單。
蔣随打開手電,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找遍了角落也沒找到東西,嘆了口氣說:“你還去過其他地方嗎?”
青年拐進了王野的房間,不過很快就出來了,小聲地對段灼他們說:“沒找到,可能是掉在外邊了,算了,反正也不值錢,我先走了。”
一起下了樓,段灼思索再三,還是問了句:“你這幾天應該都和教練在一起吧,知道他為什麽不高興嗎?”
青年搖搖頭,又蹲在地上撫摸那只貓咪:“我前天才和他面基,他沒跟我說過家裏的事情,不過他約我出來的時候我就感覺他好像不怎麽開心,出去玩的時候也心不在焉。”
“昨晚他帶我去了酒吧玩,全程都是他在喝,後來醉倒了,我就扶他去打車,結果他一開始給司機報的那個地址是錯的,那邊是座橋,他就站在橋梁那發呆,莫名其妙的。”
橋?
這一點倒是附和張家延的描述,段灼趕忙問:“那他身上的衣服為什麽都濕了?是掉水裏了嗎?”
“他跳河了啊。”青年聊到這個話題時有些激動,站了起來,“哎,可能是喝了酒太熱吧,他說要跳下去游泳,我當時挺害怕的,就想拉住他,但他力氣實在太大了,都把我推地上了。”
說着,他還撩起袖子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破了皮的傷口。
“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他跳了下去,當時天太黑,我都看不見他人了,趕緊打電話報了警,不過警察到那邊的時候,他自己已經游到岸邊了,人也挺清醒的。”
段灼心說昨晚的氣溫也就七八度,跳進去游一圈,能不清醒嗎?
就在他們聊着天的時候,樓上又傳來“咚”的一聲響,三個人都拔腿朝着一個方向奔過去,段灼第一個沖進王野的卧室,看見他又跪在馬桶前嘔吐,但胃裏的東西大概都已經被他吐幹淨了,這時只是不停幹嘔,吐出一點難聞的酸水來。
他的額頭青筋暴起,整張臉漲得通紅,段灼沒忍直視,真怕他吐着吐着就暴斃而亡了。
他很是搞不懂這些成年人,即使是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喝酒又能解決得了什麽問題呢?難道不是借酒消愁愁更愁嗎?
王野吐完,像條鹹魚似的晾在浴缸邊緣,漱了漱口,而後捂着肚子坐在地上。他的臉色很不對勁,嘴唇也不見一點血色。
“胃裏不舒服嗎?”段灼伸手摸了摸他腦門,很燙,“你發燒了,我們打車去醫院看看,這樣下去算怎麽回事。”
王野撥開了他的手,眼神呆滞地望着一處,段灼又問他到底怎麽了,家裏有沒有藥,王野始終沒有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被誰給毒啞了。
“哥。”青年走到王野的身旁蹲下,撫摸他光溜的後背,“你還好嗎?”
這一聲“哥”,像是把人的魂魄給喊了回來,王野終于站起身來,茫然地看着他說:“你把他們放進來的?”
這反射弧也夠長的。
“不是,”段灼說,“是賀教練給了我你的地址和密碼,我在電話裏聽到有東西摔了,我就來看看。”
王野眉心突然一皺,又恢複到剛才那副頹喪的模樣,一只手支着牆面,慢吞吞地往裏走,鞋底在地上拖着,像個走不動路的重症病人。
他的腰上裹了條浴巾,這麽來回折騰,已經變得松垮。
眼看着就要掉下去的時候,青年走到他跟前,一把揪住浴巾的邊往上擡了擡,在王野目不轉睛地注視下,他幫他重新圍好,手掌在他腹肌上輕輕拍了兩下。
王野看着他的時候,他擡了擡眉,眼神頗為暧昧,又隐隐地透出點興奮,段灼甚至覺得這時候旁邊要是沒有人,他很可能直接勾着王野的脖子親上去了。
而王野的眼睛雖睜着,卻是空洞一片,讓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一腳踩過濕漉漉的衣服,王野坐到床沿,又立刻把屁股擡了起來,他從被子裏摸出一塊表,舉到眼前看了看。
它的表帶已經斷裂了,表盤看着也挺舊。
“你的嗎?”他問。
青年應了一聲,接過,在确認沒辦法修複後,依然揣進了褲兜。
“多少錢?”王野的聲音啞得不行,卻還是說,“我轉你微信上。”
“沒關系,不值錢,你要實在過意不去下回可以請我吃飯。”
王野在床上摸了個遍,又回頭看了眼床頭,段灼立刻了然于心,出去幫他找到了手機和充電線。
在等待開機的那幾秒,王野一直低着頭,大家也都保持着詭異的沉默。
段灼看着他戳進微信,才知道原來那個小青年叫陶執。
段灼以為王野就是發個兩百塊的紅包意思一下的,卻沒想到輸入的是個令人大吃一驚的數字。
站在對面的陶執沒有掏手機,也沒有看到那個數,只是問:“藥箱在哪?我去幫你拿退燒藥。”
王野手指指樓下:“客廳,電視旁邊的抽屜裏,看下日期,有的可能已經過期了。”
“嗯。”
此時已經過了吃飯的點,窗簾一拉,陽光照亮整間屋子,蔣随的肚子明目張膽地叫嚣,段灼想幫他叫個外賣的,但蔣随很快阻止說下午還有一門要補考,得先回學校去了。
“那你肚子怎麽辦?”大概是目睹了教練吐得昏天暗地的樣子,段灼憂心忡忡地說,“好歹先吃點啊,別一會兒胃疼了。”
“來的路上我看到有面包房,我一會兒過去随便買點墊墊肚子就是了,”蔣随倒退着走,“你留在這邊照顧教練,我先走了,晚點再來找你。”
就在蔣随離開後沒幾分鐘,陶執重新回到了樓上。他把一整個藥箱都拎了起來,右手握着杯冒着熱氣的水。杯子是玻璃材質的,他似乎是被燙到了,步伐越走越快,龇牙咧嘴的,一進門就把水杯放在了櫃子上,瘋狂地甩了兩下手,靠到嘴邊吹氣。
“我不知道哪個是發燒吃的,就都給你拿上來了。”
王野拍了拍床沿,陶執便乖乖坐了過去,他們兩個不論是身高、年齡、體型還是膚色差得都不是一星半點,陶執如果再小個五歲,段灼有可能會以為他們是父子倆。
陶執把箱子放在大腿上,打開說:“裏邊好多藥怎麽都沒有說明書也沒包裝盒,我也看不出哪個過期哪個沒過期。”
陶執一直在認真地翻找藥箱裏的東西,王野靜靜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握着陶執手腕翻轉半圈,大拇指輕輕撫過他手掌的紋路。
陶執低着頭,任由他将卷曲着的幾根手指一點點推開。
被熱水燙到的地方泛了紅,在王野問他燙沒燙疼的時候,他搖搖頭,笑着說:“有點麻。”
王野松開了他的手,翻出一板退燒藥和胃藥,往杯子裏倒了的隔了夜的涼水,晃了晃。
四顆藥片就着一口溫水一起吞了下去,随後便躺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瞪着天花板。
“我去幫你買點粥,”段灼說完,又看向陶執,“你想吃點什麽嗎?”
“不用不用,我得回去了,我明天還要加班的。”陶執拽過王野手腕看了眼,從床上彈了起來,“壞了,我定的一點的票,快來不及了。”
“來不及就改簽啊,慌什麽。”王野說。
陶執握着他腕骨的手一點點往下,滑到手掌,再到指尖,又在他骨節處捏了兩下:“你想我留下來再陪你一天嗎?”
段灼就站在門口,沉默地望着這一幕,或許陶執本人并不知道,當他看着王野時,眼底有光在流淌,還有滿溢的傾慕與眷戀。
“回去吧。”王野說,“我不太舒服,想一個人待會兒。”
“那好吧。”陶執起身時又在他小腹處輕輕拍了一下,然後幫他蓋好被子。
段灼在小區旁找到了家還未關門的早點店,打包了碗菜粥,給自己要了份小馄饨,再次回到王野家時,剛巧聽見王野在跟人通電話。
他一邊講,一邊清了好幾下嗓子說:“真沒事,就是有點感冒了。”
段灼還以為打電話過來的是王野的家人,一直到聽見那句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的:“恭喜你啊,訂婚快樂。”
電話挂斷,段灼提着東西進屋,王野又恢複成面無表情的樣子,臉上沒什麽可疑的痕跡,只是眼眶的紅沒能及時褪去,漏了餡。
段灼仿佛剛看完了一部充滿了悲劇色彩的電影,有血有肉的主角不停掙紮,可最終還是屈服于現實。
他把東西放到床頭的櫃子上,揭開蓋子說:“這個已經是溫的了,你得盡快喝,要不然就涼了。”
王野應了一聲,卻只喝了兩口便皺着眉頭放下了。
“不好喝嗎?”段灼問。
“嘴裏太苦了,現在吃什麽都是苦的。”說完,又低下頭,盯着屏幕上的通話記錄。
上邊的所有人都是全名,唯獨剛才那一通,備注的是個昵稱。
段灼連續吃了三個小馄饨,還是沒吃出什麽味道來,轉過頭問:“為什麽不告訴他呢?”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王野卻在瞬間聽懂了,一直蓄在眼眶的水跡又洶湧地往外冒,堪堪沒落下,他仰頭,将手機攥得更緊,幾近哽咽地說了句:“因為我很害怕,怕了十九年。”
段灼的心髒猛地往下沉,渾身盡是寒意,這種痛苦前所未有,也難以言說,好像走在一片荊棘地,又像墜入了無底深淵。
明明身處在陽光下,他卻感覺不到一點暖意。
他看着王野,就好像看見了平行時空裏另一個怯懦的自己,也看見了十多年後,他同樣無能為力地挂斷電話,望着蔣随走進另一個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