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木石之人

“回大人,”黃紳定了定神,回道:“是被福家長女金福氏謀死的。”

“這倒奇了。”李也辰道,“你妻與那金福氏是親姐妹麽?”

黃紳道:“乃是一母所生的姐妹。”

李也辰點點頭,“既如此,她又為何要謀殺親妹呢?對了,你妻是死在你家中,還是福家?”

“這……她為何要殺死賤內,學生也不知。”黃紳道,“至于她死在何處,這個……應該是在福家……”

李也辰皺眉,“怎麽?案子審結了半年了,你竟還不知曉妻子是在何處被殺?”

“這個……”黃紳額上滲出一層冷汗,仍強自鎮定,道:“學生當時病重在家,是以并不清楚案子是如何審的,所以……一應細節都不知曉。”

“原來如此。”李也辰點頭,道:“倒是本官多慮了,想必你與你妻平素并非十分恩愛,于這等細事不加多問也是情理之中。”

黃紳連連點頭,“大人英明。”說罷突覺不妥,忙又道:“其實學生與賤內亦是十分相敬的,只是、只是……賤內故去,學生很是傷心,是以……是以……”

“是以沒有細問案情?”李也辰替他補上一句。

黃紳此時已是滿頭大汗,聞言連忙點頭,“正是,正是。”

李也辰笑了笑,沒有再問下去,只說道:“雖如此,也該親自看看,否則若有些差錯或不明之處,豈不是令亡者遺恨九泉。”

黃紳此時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大人說的是,不過縣令大人乃朝廷命官,學識才智皆是學生不可仰攀的,學生自然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李也辰含笑,點了點頭,忽然端杯道:“公子請。”

黃紳見他端茶,心道總算是盤問完了,也立即端茶應道:“大人請。”

李也辰慢慢把茶盞端到嘴邊,忽然又擡頭道:“令尊與公子應是與前任知縣相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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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紳一口茶剛喝進嘴,聞言連忙咽了茶水回道:“學生只同家父來縣衙拜見過一回,實在算不得相熟。”

“如此倒是可惜了。”李也辰道,“本官赴任途中便聽說前任橋溪縣令才力非凡,尤善于斷案,本想上任後好好打聽一番,只可惜衙中差役下人不會說話,說得都是不知所雲啊。”

黃紳唯唯諾諾,只應聲附和而已,不再多言。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

李也辰令差役送客,自己便在花廳中靜靜坐了一陣。然後,他亦起身,向縣衙西側行去。

此案疑點重重,詢問越多越覺可疑。現在,該見一見這位福氏明緋了。

縣衙西側乃是橋溪縣大牢,所有疑犯刑犯都押在此處。李也辰辨別了方向,找到女牢所在。牢外鐵門緊閉,他舉手敲了敲門,片刻後,方有人粗聲在內道:“什麽人?”

李也辰應道:“在下是前來探監的,勞煩開一開門。”

他說完,裏面卻半晌沒有動靜,靜等了片刻,鐵門倏地開了個一尺見方的口,一個相貌粗黑的中年婦人探頭看了李也辰一眼,冷冷地道:“你要探誰?”

李也辰道:“金福氏。”

“金福氏?福家大姑娘?”

李也辰道:“正是。麻煩大姐行個方便。”

那婦人道:“你是她什麽人?她是死犯,沒有大人手谕,任何人都不能見!”

“手谕在此。”李也辰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封紙帖遞了上去,“在下是個大夫,縣令大人命在下進來看一看她。”

“大夫?”婦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過紙帖打開,見果然有官府大印在上,又擡頭連連看了他幾眼,方才收了紙帖,開了門。

“多謝大姐。”李也辰進了大門,那婦人又把大門鎖好。“不知大姐如何稱呼?”

婦人冷冷道:“我夫家姓徐。”說着拿了根火把當先帶路,“走吧。”

兩人向監牢深處走去,一路默默無言。牢中衆犯人見有人來,擡眼一望見是個寒酸書生,便仍舊各幹各的,無人理他。兩人一直走到監牢最深處,這裏是關押死刑犯的地方,人并不多。待走到最後一間牢房前,徐大姐方才站住。

她站在牢門口先向內喊了幾聲,道:“明緋,明緋!”

喚了幾聲後,牢內方有人低聲應道:“徐大姐,有什麽事麽?”

這聲音極低弱,卻平和安靜,一句話說完,李也辰方才看到她人在何處。

牢房內陰暗潮濕,借着徐大姐手中火把,隐約可見牢內靠牆的一角散亂地堆着些稻草,草上似是有一床破舊的布絮。說話之人此時便半倚着牆坐在草堆中,長發散落卻并不太零亂,那臉色卻是極為灰敗,已似病入膏肓之人一般。

徐大姐聽她應聲,回道:“是我。”她這一聲應得雖仍是粗聲粗氣,但已較對李也辰說話時溫柔許多。說罷她回頭向李也辰冷冷道:“你在這站一會。”

李也辰點頭。她開了牢門,入內與牢中人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麽,最後向她點點頭,便走了出來,道:“進去吧。”

李也辰微笑,“多謝大姐。”彎腰進了牢房。

聽着牢門“砰”一聲被關上,徐大姐大踏着腳步離開,李也辰把手中火把插在壁上,回身向仍是斜倚在牆邊的明緋一拱手,道:“在下李也辰,特來為夫人診治。”

明緋道:“恕我不能作禮了。”她聲氣極弱,臉色灰敗,似是完全靠牆壁支撐才能坐住,然而氣度安然卻好似身在家中安坐一般,傷痛之色不露分毫。說罷她淡淡地似是一笑道:“有何話說便請直說吧,不必多費工夫了。”

李也辰道:“有何話說?夫人不必多心,在下确實是來為夫人檢看傷勢。夫人如今望去面色沉暗,聽聲音可知中氣虛浮,應是五髒受損,炎症并發,兼受寒受濕,若不加診治,只怕會留下終身遺恨。”

明緋凝眸看着他,沒有說話。李也辰亦不語。靜了片刻,她忽然說道:“不必了。”她聲音已複初時的安然柔和,似是信了李也辰果真是來為她診治的,淡淡道:“明緋已被判斬決,又何來終身,先生不必費力了。”

“夫人難道已服判麽?”

“服判?”她微微一笑,“他們判他們的案,我服與不服與他們又有何關系?”

李也辰道:“如此說來,夫人應是有冤情的了。”

明緋道:“先生不必多問了,冤與不冤,明緋自己知道便是。”

李也辰一撩衣襟在她面前坐了下來,道:“夫人為何不向縣令大人申訴?”

明緋見他就這麽席地而坐,不禁怔了一怔,旋即微微搖頭道:“先生不問也罷。”

李也辰道:“想必是夫人信不過縣令大人。”他話鋒一轉,道,“夫人可知道橋溪縣近日來了位新知縣?何不向這位知縣申訴?”

明緋擡頭看了看他,然後微笑道:“先生不必費心了。”

“人生寶貴。”李也辰沉聲道,“夫人竟不為自己争取一番麽?”

明緋不再看他,微微閉了眼,淡淡道:“我早已如木石之人,人生有何寶貴?不要也罷。何況……”

“何況什麽?”

她閉着眼,靜靜地說:“何況我此生早已是一無所有,所餘唯有一身傲骨而已,又何必去求人下氣,若我果真如此,便真正是一無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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