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戰城南

(一)

終于回到了司空府。

斜陽薄暮,風過處,無邊木葉蕭蕭而下,透心徹骨的寒涼。

自銅雀臺建成,父親常年居邺郡,這舊府邸便日漸冷清,終至荒棄了。

窗棂上的朱華還依稀可辨,輕輕一推門扉,“咿呀”一聲,蕩開半邊。

被積年塵封在這裏的過往舊事,決堤而出。

建安三年,庭中綠竹盈盈。

建安五年,鈞弘館外素雪淵冰。

建安十年,話中還有多少未盡之意,無從知曉。

我這一生最明亮的快樂和最深切的痛楚,由此而始,至此而終。

就像許多人的一輩子,從同一個地方開始,在同一個地方結束,無論中間經過多少時光,走過多少跌宕。

(二)

母親生我那年,黃巾亂起,父親奉召往颍川剿滅賊黨。

出征在即,老宅屋前的幾株老竹一夜間竟次第開出花來。

父親撫竹沉吟良久,才對母親說:“無論男女,這孩子就犬節’字為名。”

直至我兩歲那年,父親才返家住了年許,但二弟出生後不久,父親又被征召了去,為洛陽北部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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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八歲以前,我對父親的記憶幾近蒼白,只能靠母親絮絮講述,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印象。

每當說起父親,母親臉上總流溢着一種動人的光彩

——也不是沒有埋怨過他,終年征戰于外,一去便音信寥落。

自記事起,我與家中姐妹丫鬟就玩不到一起,也不愛跟母親學針線,整天只纏着大哥教我騎射。

父親與各路諸侯起兵讨伐董卓,大哥與族中幾個從兄弟相約結伴,去投父親在陳留的軍營。

臨行前夜,大哥第一次帶我進了家中的書齋。

他從塞得滿滿的幾櫃子書中抽出一卷,徐徐展開,逐字逐句的教我念:

“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

(三)

初平二年秋,父親将全家老少遷到東郡。

見從馬車上卸下的那幾箧卷籍時,他眉頭微一蹙,問:“誰将我抄集的兵法都帶來了?”

仆役侍婢跪了一地,鴉雀無聲。

母親牽着我和二弟下車:“将軍莫怪他們,是節非要帶着。”

“你就是節?”

我應聲擡頭,乍見一人,身着朱紅錦羅袍,腰佩三尺青釭劍,頭戴紫金束發冠,額上淺淺幾道紋路,一雙狹長鳳眼帶着幾分探究打量着我。

“你不勤習針織女紅,卻效男子用書為學,難不成長大了要做女博士?”

我迎向他灼灼的目光。

“誰說女兒家只可學穿經織緯之技,不能習經邦緯國之術。”

“況且明達之主,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既如此,男女之別又有何足道?”

父親聞言,啞然失笑:“生得倒是伶牙俐齒。”

說着信手一揮,衆人方重新起身卸車。

“你既讀兵書,那就說說何謂用兵之道。”

我思索片刻,倏然想起大哥卧房西牆正中挂的那一大幅隸書,筆力蒼勁,卻無落款,不知出自誰手。

我朗聲答道:“兵者,以詭詐為道,虛實無常形,奇正無定勢。”

“然而聖人以兵為不祥之器,誅暴讨亂,不得已而用之。故兵法又雲:不戰而勝,乃善之善者。”

父親沉默了,笑容也漸漸斂去。

“不戰而勝,善之善者……”

“我也這樣相信過。可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四)

生活開始安定下來,沒有打着各色旗號上門強征錢糧的軍伍,沒有睡滿大街小巷饑色滿面的流民,也沒有光天化日燒殺搶掠的流寇。

隔兩年不見,我發現大哥不再像以前那樣愛笑,人也沉默了許多。

“大哥殺人時難道不害怕麽?”

“當然會害怕,但你不能允許自己有害怕的時間,如果不想死在敵人手裏。”

“母親說,父親征讨的都是亂臣賊子。他們都是壞人,對不對?”

“節,戰場上的每一個人,活着的,死了的,都是別人的父親,兒子,兄弟……”

“他們只想着打完了這場仗,能活着回家。但戰争結束的時候,卻不是所有人都能如願的。”

“那為什麽還要不斷的殺人?”

“漸漸就習慣了,然後變得麻木。”

“最後當鮮血噴濺到你身上、臉上,那股滾燙的腥味,只會讓你瘋狂,變成一架嗜殺的戰争機器,停不下來了。”

大哥的有些話,我不太明白,但我還是常常去找他,要他帶我騎馬射箭,講沙場上的見聞給我聽。

“沙場上還能看得到、聽得到別什麽的呢?”

他輕輕嘆息:“無非是‘枭騎戰鬥死,驽馬徘徊鳴’罷了。”

(五)

展眼開了春,大哥被父親派去巡察屯田,我更百無聊賴了。

那日我正在房中看書,父親忽然差人傳話,要我去前廳上拜見先生。

年前我就曾聽母親提起過,父親要聘先生為我授業。

母親雖不喜歡,卻也沒有表示反對。

但父親一直忙着征剿黑山軍,這件事就被擱置下來。

一路行至廊下,人未見,笑先聞:“先生真吾之子房也。”

轉過雲龍隔扇,一眼便望見東席上坐了一位陌生文士

——峨冠博帶,古袖寬袍,一言一笑,幹淨而溫潤,如切如磋。

“還快不過來與文若先生見禮。”父親說。

我趨步上前,深深拜了下去:“學生曹節,見過先生。”

讀兵書,還有一卷又一卷厚重的史書。

“只知一城得失,一戰勝敗,而不明盛衰之源,不審治亂之機,難有遠謀。”先生說。

比起讀書,我更喜歡聽父親與先生商議軍政要務,那種全然不同于紙上談兵的機謀巧算,談笑間便可攻城略地,折戟沉沙。

(六)

建安元年,父親将全家遷到了許縣的司空府,又在城中依制興建宮室殿宇,将漢帝從洛陽迎來。

銮駕入城時,華蓋如雲,旌旗蔽日。

所有人都長跪于城門外,塵埃漫漫,只聽得車辇從遠處吱吱嘎嘎行來,又漸漸去遠。

身後,年輕的裨将低聲講着此行的新鮮見聞與丫鬟們聽——

洛陽城內遍是瓦礫殘垣,帝後在南華門外一間草舍內栖身,百官朝賀,立于荊棘蒿草之間。

城中糧谷匮乏,天子與饑民一樣,只能剝樹皮、掘草根為食,滿朝盡皆面帶饑色。

曹将軍首次入觐天子,止帶去了一百斛軍糧,帶回來的是司隸校尉假節钺錄尚書事的敕封诏書……

我聽見近旁一聲長嘆,回頭看去,卻是不認得的陌生男子

——身着武官朝服,佩将軍印绶,面有菜色,深深凹陷的眼窩下淚痕未幹。

再後來見到這人,是在他被押去刑場的途中。

圍看的百姓七嘴八舌議論着:車騎将軍、國丈董承等五人謀反,夷其三族,共七百餘口。

(七)

建安二年春暮,父親征宛城。

忽一日,夜半,流星馬送達前線急報。

——大哥死了。

張繡降而複反,兩軍混戰于淯水河畔。

父親所騎的大宛良駒絕影被賊兵一箭射中腦顱。

大哥将自己的坐騎無塵奉與父親,牽着馬一步一步淌至河心,卻沒防備背後射來的幾支冷箭……

兵亂之後,軍士下河打撈屍骨,遍尋不得。

父親回許都那天,騎的仍是無塵,腰間配着大哥的倚天劍。

大哥一向愛白色。

着白袍,披銀甲,騎白馬,環佩上打的是白絡子。

佩劍也拿随身帶着的一方麂皮巾子,每日拭了又拭,拭得铮亮如雪。

死了,意味着大哥不會再出現了,不會再把着我的手,滿滿拉開弓,射中百步外的楊柳枝。

他也不會再帶我騎着無塵,一路疾蹄踏芳草,去東郊穎河邊捉魚了。

一切都不像真的。

我也不覺得大哥是“死了”。

他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征戰,丢了識途的戰馬,迷失了回來的路。

或許有一天,他就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依舊白袍銀甲,英姿勃發。

(八)

大哥的養母、正室丁夫人要搬出府去住。

大哥死後,她每天在大哥房中呆呆坐着,不眠,不食。

每次父親去,她只反複說着一句話:“子修為将軍而死,将軍竟不複念。”

因為軍中傳言,平息兵亂後,父親于淯水河邊設祭,哭拜在地。

“吾折長子、愛侄,俱無深痛,獨號泣典韋! ”

母親勸不住,急囑我去請父親過來。

我不希望留下丁夫人。大哥在時,她就不喜歡他和我走的太近。

其實我也知道,母親也并非真心想留下丁夫人——

她的娼家出身,在大大小小不同場合,受盡丁夫人的冷嘲熱諷。

也因為有大哥珠玉在前,母親雖然也育有子嗣,丁夫人始終能倨傲俯視,像一只驕矜的孔雀。

我一路往偏園徐徐尋去,忽聽見東邊鈞弘館裏傳出一陣談笑。

近前凝聽,一個聲音擲地有聲:“紹有十敗,公有十勝,雖兵強,無能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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