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所思
(九)
丁夫人終于是離開了許都。
父親本打算等過一陣子,就親自去譙中接她回來。
這時袁術在壽春僭稱帝號,天子一紙欽令,命父親即日南下讨逆。
父親将無塵留給了我,我再也沒去過校場,待在鈞弘館的時間越來越多。
先生每天都會帶最新的戰報來給我,有時也有父親寫給先生的書信,信中所言,還是軍務戰事。
自從大哥死後,每次打開戰報,我會莫可名狀的不安。
我害怕突如其來的壞消息,害怕任何一個我所熟悉的人,又會像大哥那樣,毫無征兆的從我生活中消失。
只要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
先生比過去更忙碌了,因為父親不斷擴充的基業版圖,也因為鈞弘館裏多了另外兩個人
——我的二弟子桓,還有父親從宛城回來途中,在豫州收養的族子子丹。
(十)
母親生子桓的時候,一團烏金的雲氣正飄到房屋上空。
陽光從雲彩四周散照下來,将整座宅子籠在中央。
外間一傳再傳,漸漸就被傳成了“曹家二公子出生時,金光罩頂,青雲如蓋,乃極貴的非人臣之兆”。
子桓從小話不多,醉心文墨,讀詩經,誦楚辭,遍覽百家,八歲已能落筆成文。
Advertisement
對此,母親是很欣然的。
但于兵略武功上,他始終不及大哥卓有乃父之風,所以父親對他很少過心。
也因為是庶出,府中上下對他的态度,隐約有點不冷不熱。
他對此并非無感無識,其實內向的人往往比普通人更敏感。
大哥的死,使一切在一夕之間全然改變。
現在他是所有人口中畢恭畢敬所稱的“世子”,父親也不再放任他随心所欲讀書。
被硬生生剝離了自己沉浸的世界,丢進一片陌生的天地,他很努力的去學。
但我看得出來,他不開心。
“二姊,為什麽我們必須選擇這條路?”有一天,他突然問我。
“選擇?生于這虎狼縱橫的亂世,生而為曹氏子嗣,都不是自己能選擇的。”
“當你被需要的時候,同樣也沒什麽可選擇的。”
(十一)
子丹與子桓年歲相若,卻有着闊朗豪邁的性子,飛揚無拘的笑容。
我只聽母親提過一回,子丹母親早亡,生父曹邵追随父親在陳留起兵,立下過不少軍功。
豫州刺史黃琬欲害父親,曹邵舍身行李代桃僵之計,父親才得以保全,連夜逃出了城。
父親從宛城回軍,途徑豫州,通令地方上各郡縣尋訪,終于在弋陽的一間打鐵鋪裏找到了他
——他做過幾年乞兒,年紀稍長些,便在鐵鋪裏做了雜役,如此至少不必再過那種三餐無定、露宿街邊的生活。
“來歷不明”,“乞丐攜養”……
子丹入府後不久,城中開始傳開這樣的蜚短流長來。
府內下人們當着子丹或母親面前,雖不說什麽,背地裏大概也免不得竊竊耳語。
正月裏,朝臣各家的女眷皆來拜望母親,內庭照例要大宴賓朋。
席間,三妹華突然淚眼汪汪的跑來請母親
——子丹與幾個公卿子弟在偏廳上動起手來,打傷了他們,自己傷的更重,鼻青臉腫倒在地上。
“既是你先動的手,為何不肯賠禮?”
母親命人請出家法。
子桓在子丹身前跪下來,雙手攔住母親。
“子丹固然有錯,也是因為被人恥笑‘乞丐攜養’在先……”
“事出有因,求母親明察。”
華也跪了下來:“二哥所言俱實,乞望母親寬恕子丹哥哥。”
母親的手緩緩垂下,柔聲說:“子丹,你若賠個禮,此事我便不追究……”
他仍一動不動的跪在那裏,一聲不吭。
母親舉起家法,望他背上一氣打了三四十下,直打的皮開肉綻,鮮血進流。
眼見打的狠了,那幾位公卿夫人臉上微有懼色,忙上前勸奪。
“自己回屋好好想想,今日我是否打錯了你。”
母親的聲音有些發顫,我看見她眼睛裏滿是淚水。
自那之後,子丹在鈞弘館的時間漸漸少了,更多時候,他呆在校場習武。
他依舊有闊朗的性子,飛揚的笑容。
(十二)
淮南方定,張繡又反。越年秋後,父親才回到許都,在府中大開太平宴。
偌大的府邸,又有了喧嚣的人聲。
前廳上燈火通明,筵設百席。
曹氏宗族與文臣武将依位次而坐,滿堂衣冠濟濟。
奠過陣亡将士,群臣開始輪次把盞,向父親進酒。
金樽玉爵,飲不夠葡萄美酒,鼓瑟吹笙,奏不盡得勝軍樂。
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兖州之外那個鬼哭狼嚎的世界,更像一場夢魇。
夢醒來,仍是那個天威赫赫,雄視八荒的漢家帝國。
觥籌交錯之間,父親沒留意我偷偷溜下了席。
屋外一片天空地淨,我沿着長長的石子路,漫無目的的在竹林中穿行。
驀的,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林間袂角輕揚,衣帶當風
——他就站在那裏,背倚着幾竿瘦竹,青衫葛巾,皂縧素履。
皎皎月華從枝葉中間瀉下來,在青衫上錯落成光影婆娑。
他手中握着一只半舊不新的綠玉斝,斝中泛起星點波光,連眉梢上都被染了一抹黛青。
他慢慢啜着杯中物,安靜而專注
——大概因為過于專注,許久沒發現我。
那之後,此情此景讓我無數次微笑的想起,也一再的夢見。
每每午夜夢回,臉上總是笑着的,枕衾卻是濕涼一片。
“郭祭酒……郭祭酒?……”
“二小姐!”
近侍一見我,慌忙止步施禮。
閃避不及。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蜻蜓點水一樣迅疾,瘦竹一樣風神疏朗的男子,有清亮如許的眸眼
——仿佛只消一瞥,便能洞穿這紛繁擾攘的世道,深不可見的人心。
綠玉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見了底,被他輾轉把玩掌中。
“何事?”
“主公請祭酒速往鈞弘館議事。”
九月,父親奉诏征剿呂布。司空府又清冷下來。
(十三)
捷報一封接一封從徐州送到許都。
“先生……”
文若先生負手立于庭中,目光卻越過司空府的高牆,望向南邊無盡遙遠的天際。
他一驚,一封缯書從他手中飄落。
四年前父親征陶謙,呂布趁虛襲取了大半個兖州,在死守鄄城最岌岌可危的那三個月中,我也從未看見過他這般失驚。
我俯身去拾。
“用奉孝計,決沂、泗之水。”
“城內平地水深丈餘,軍民溺亡者不計其數,糧草随波逐流,呂布指日可破……”
我認得出是父親的手書。
“自下邳圍城以來,節見先生隐有愁容,今日收到父親書簡,又這樣行坐不安。”
“先生可是有親故在城內?”
“親故……算不上。”
“只是我在洛陽做守宮令時,有過數面之緣的一位舊友,算來已是十年之前了。”
“先生既惦念舊友安危,何不修書與父親?”
“否則城破之日,只恐玉石俱焚……”
他只是搖頭苦笑。
默然,黯然。
半月後,下邳城破,呂布授首。
慶功宴上,從來淺飲辄止的先生,喝的酩酊大醉。
聽那晚送他回府的仆僮說,一路上,他嘴裏都含含糊糊唱着一支歌子,只有兩句聽的真切: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适我願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