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惟漢行

(十四)

我第一次見到劉玄德,不是在府中的慶功宴上,是大軍回許都當日。

他緊張的勒着馬辔,跟在父親身後亦步亦趨。

雖然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錯半步,他臉上還是滿堆着笑,兩邊嘴角簡直要咧到那碩大的耳垂後面去了。

天下人都在啧啧稱贊:劉使君果有仁厚長者之風

——嗅到危險氣息的人少之又少。

“劉備,英雄也,終不為人下。今不早圖,後必為患。 ”

“明公興義兵,惟仗信義以招俊傑。劉備困窮來投,若殺之,是為害賢。”

“為除一人之患,而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機,公不可不察。 ”

父親靜靜聽着,一面饒有興致的撥弄着手邊一副獸骨算籌。

“父親。”

父親聞聲,回望向我。

“昔日夫差受勾踐之降于會稽,項羽縱高祖于鴻門,一時輕忽終令王圖霸業傾覆。”

“今劉備,縱之,恐為禍患,殺之,恐失人望。”

“莫如表奏他随朝為官,賜以金帛華廈,名為優遇,實則軟困。”

父親執着一支算籌,卻沒有放下去,只是在案幾上輕輕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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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忽然便停了下來。

“方今廣納英雄之際,不可殺一人而失天下人心,此郭奉孝與我同見。”

“可依節所言,留劉備在朝中,一舉一動為我掌握,亦可令之以天子诏,為我所用,量他掀不起風浪。”

隔日,父親向天子表奏了劉備軍功,加封左将軍、宜城亭侯,又撥了司空府左近的宅第與他住。

派去劉備府上的細作回報,劉備日常深居簡出,閑時在後園學圃種菜。

在世人口中,父親是“奸雄”,劉備是“英雄”,但我想來,他們其實是同一類人

——一進一退,從來不會沒有目的,一喜一怒,謀算人心是他們最擅長的游戲。

只是劉備顯然更懂得隐藏自己,若不然,後來父親怎會輕易放他離開許都,帶兵去徐州截擊袁術?

(十五)

入了冬,天氣越來越冷。

父親未下朝,先生已候在鈞弘館內。

設風爐,煮上山泉水

——我知道自那晚宿醉以後,大小宴席,他再也沒沾過一滴酒。

“昨日在朝堂上,天子突然宣劉備入見,排敘宗族世譜,認為皇叔。”

“父親新罷太尉楊彪,又殺了議郎趙彥,天子頓失兩位倚重之臣,自然是要物色新的臂膀。”

“我所憂者,正在于此。”

“朝中股肱尚多,如今又添劉備,一旦結連發難,許都……怕是要頓生肘腋之變。”

當日跪在塵埃之中,為漢室式微而嘆息涕零的那人,忽然閃過我眼前。

“先生勿憂,節有一計,名曰引蛇出洞。”

“哦,其計若何?”

“天子年少氣盛,可設法激之……”

“彼或有動作,必先糾合心腹大臣,互通消息。”

“我等靜觀其變,待時機成熟,只需由其中一人入手,順藤摸瓜,便可一網成擒。”

“好!好一條引蛇出洞之計!”

門簾忽動,父親未除九旒冕,身着朝服便進了屋,身後是那一道淺青的身影。

屋外彤雲萬裏,長風獵獵。

這樣冷的天,他仍是單衣薄衫,袂角在風中翩揚翻飛。

四人恰好圍爐而坐。

“秋狝冬狩,父親何不請天子出郊田獵,以觀動靜?”

我奉了一盞茶與父親,又斟了另一盞,遞到郭祭酒手上。

指尖驀的觸碰到一點溫熱,手一顫,幾點滾燙的茶水潑灑在他手背上。

心亂神慌之中,我不由的向他看了一眼,正對上他的眸光

——璨若辰星,澄如秋水。

(十六)

許田打圍,我也要跟去。

母親不同意,她已經開始後悔過去對我的縱容,如今全無閨秀的娴靜溫婉,擔心将來我找不到好婆家。

父親卻說:“由她去吧。節非尋常女兒,将來所擇夫婿也必是非凡之人,不會對她拘以常理。子修在時,不是也常帶她去校場麽?”

卸去脂粉,束了頭發,換上男裝,将無塵從馬廄裏牽出來。

無塵體格上沒有太大變化,只是烏黑圓亮的雙眸裏,再也沒有随大哥征戰時那種泠然殺氣。

看見我,它懶懶的嘶鳴了幾聲

——它還是認得我的。

天子很年輕,異常瘦弱,龍袍穿在身上,越發顯出一種滑稽的寬肥,和郭祭酒的清峻通脫截然不同。

在父親和一衆将校的簇擁下,他愈發像一只被丢進鷹隼中間惶恐無措的雛鴿。

父親撚弓搭箭,弦扣滿月,朝着瑟瑟而動的草葉茂盛處一箭射去。

一只麋鹿被幾名小校從草叢裏擡出來,金纰箭從脖頸正中穿透而過,但鹿還活着,軀體還在抽搐掙紮着。

文武百官齊齊跪下去,山呼“萬歲”。

內侍将鹿呈上,血沿着箭尖一滴一滴落到草葉上,地上。

天子皺着眉,別過臉去。

父親縱馬直出,攔于駕前,泰然迎受了獵物和歡呼。

喝采聲戛然停止,百官仍烏壓壓的一片跪着,個個斂聲屏息,只聽得寒鴉聲聲。

我撫摩着無塵的鬃毛,在它耳邊悄聲道:“你說,他真的敢動手嗎?”

“他已經動了殺機。”

乍見那一道淺青近在身側,我的心狂跳不已:“祭酒何以知之?”

他不答,只是含笑望着不遠處的人群。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見一員綠袍武将從人群中拍馬而出,手中提一柄青龍偃月刀,朝父親一步步逼近。

劉備侍立于父親身後,連連向那人搖頭遞眼色。

那人略一遲疑,便撥轉馬頭,悻悻退回,一雙丹鳳眼裏燃着的怒火毫不掩飾。

“身為臣子,尚且憤怒至此,何況是身為高祖血脈的天子?”

“老虎再羸弱,也不是任人擺布的山貓。”

(十七)

建安五年正月朔日開始的這場雪,已下了四天,仍沒有要停的意思。

昨晚父親邀了工部侍郎王子服、長水校尉種輯等一衆大臣過府飲宴

——父親與這些人素無深交,突然邀他們夜宴,我覺得有些奇怪。

今晨天剛放亮,我便被外面兵馬喧雜聲吵醒。

心覺事有蹊跷,我一早匆匆到了鈞弘館裏,先生往各郡縣上考較錢糧未回,只能在那裏等着父親下朝。

等到日上三竿,仍不見父親回來。

百無聊賴中,我見牆邊小幾上擱着一張五十弦瑟,便将它移了出來。

我本是不好音律的,不過因為母親的堅持,才學了些皮毛。

一曲《國殇》,一曲《哀郢》,信手續續而彈,皆是熟谙于心的譜子。

侍婢進來添炭,門簾起落之間,只見庭前數百株瘦竹被着雪光,玉琢翡雕一般,分外顯的蒼郁。

我又想到了那個瘦竹一樣清朗的男子,心神忽動,一曲便從十指間流瀉而出。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曲終,已快過巳時了,父親仍未回來。

我心裏有些忐忑,不知外面是否發生了什麽變故。

走到門口,一挑簾,正要喚人來問個明白,驀的看見廊下一人長身而立,青衫磊落,廣袖臨風。

方才的曲……豈不盡被他聽了去?

他望向我時,神色依舊雲淡風輕,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

可眸光裏露出的那一種了然,灼的我兩頰發燙。

“郭祭酒……”

“父親……昨晚朝中可是出了事?”

“無他,無非蛇已盡出,昨夜收了網……”

話未完,已遠遠看見父親內着金絲細铠,外披羽緞鬥篷,腰配倚天寶劍,沿着游廊大步流星的往鈞弘館行來。

(十八)

衣帶诏,尺餘長,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十指錐心之痛,怕也抵不過這切齒怨毒吧?

這封密诏如今安安靜靜的攤在案幾上,像斷絕了生氣的一具屍首。

父親逐一看過去,狼毫朱砂筆将密诏底下聯署着的那一長串官銜、姓名一劃一劃的勾過去

——一筆勾銷的,不僅僅是那一個人的身家性命,還有他身後三族老少數百條人命。

“董承等五人雖一網成擒,尚有劉備與馬騰亦在此數,不可不除。”

“但倘若我征讨劉備,袁紹趁虛來襲,如之奈何?”

“明公大可出兵東征,劉備新整徐州兵馬,衆心未服,一戰可定。”

“而袁紹性遲多疑,麾下謀士各相猜忌,誠不足憂。 ”

“奉孝之言,甚合我意。”

父親擱下筆,合起衣帶诏,沉聲道:“……我欲廢天子,另擇有德者立之,何如?”

“父親忘了。”坐了許久,我總覺得今日鈞弘館裏的炭盆撥的異常熱,熏的我兩頰愈發滾燙。

“忘了何事?”

“忘了當初董卓廢少帝而立陳留王,父親廣發矯诏、會集十八路諸侯共伐之事。”

父親聞言,旋即放聲大笑。

“另有一件要緊事,父親大概也忘了……”

“哦?”

“董承之女尚在宮中,如今已懷胎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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