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臺柳
(十九)
從鈞弘館裏出來,父親令曹洪點起五百親兵,未除金甲、佩劍,便徑入宮去了。
初霁晴明,天空裏猶飄着點點雪末子。
庭中積雪尺餘,淨白一片,幹淨的叫人不忍踐踏。
侍婢取過禦雪的羽緞鬥篷替我系上。
“不愧是二小姐,視人命如草芥,連未出生的嬰孩也不放過。”
我聞聲回望,只見那一雙眼眸裏,映出一片廣袤的天地,映出我的身影,完整而清晰。
“屠岸賈滅趙氏,獨漏莊姬腹中遺孤,終反為其誅族……”
“今留患于宮內,他日一旦為禍,我父敗亡,國家又将分崩戰亂。”
“殺一人而絕天下之禍,節不以為不仁。”
我直直望進他眼底:“況且掠壽春,屠彭城,淹下邳,難道祭酒就是仁善之輩?”
他眼裏漸漸浮起一絲清淺笑意。
“攻城力屈,久戰最易鈍兵挫銳,國用不足,于軍、于民皆無益處,必得設計急攻。”
“熟讀兵書的二小姐,如何連這個道理也會不明白?”
我沒有反诘,因為我知道他是對的,也因為我們所做着的,其實是同一件事。
石子路蜿蜒曲折,我和他都沉默着,只聽見兩旁夾道的竹林之中,積雪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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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沒有這亂世,沒有連年戰事,能夠這樣安安靜靜的一直走下去,是不是也算一種幸福?
一條竹枝當頭擋在路中央,我正要撥開,他已伸手去扶。
枝葉震顫,雪片紛紛揚揚,在他的大氅上撒了一肩,連鬓角額際,都沾着星點潔白,模樣頗是狼狽好笑。
我不禁莞爾。
到了岔路口,他停下腳步,我也停了下來。
回頭去看身後,不知不覺已走出頗遠的一程,雪地上留下四串腳印,深深淺淺。
“二小姐可知,多陰謀者,亦多陰禍……運轉刀兵而身不染血之人,終是逃不過天譴的。”
他定定注視着我。
琉璃冰雪之中,淡薄冬陽之下,他鬓角的雪末子溢出明亮的流彩,刺的我眼睛生疼。
我搖頭:“節不信天譴,只信‘殺人安人,以戰止戰’。”
(二十)
上元節,府內遍結彩燈,依舊例,府中祭祀過了宗祠,便是在內庭家宴。
因為父親的堅持,母親終于在姬妾們或豔羨或嫉妒的注視下,坐到了丁夫人曾坐的上首主位。
“先是天子宣我入宮,降下聖谕,欲聘我曹家女兒為妃。”
宴至當中,酒至微醺,父親忽然這樣說。
我一驚,幾乎握不住手中的蕉葉鳳紋玉爵。
母親抿嘴而笑:“不知天子欲聘的是哪個?”
父親向我瞧了一眼
——為什麽我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長女憲、次女節,皆已年過及笄,可入選掖庭。”
“三女華,年紀尚幼,在閨中再留幾年,亦可入宮伴駕。”
“因我十日後出兵徐州,故太常寺已擇定了本月乙酉為吉期,昨日宮中已來人納了聘……”
一聲脆響。
我第一次聽到
——玉碎的聲音,原來是這般清亮悅耳。
(二十一)
鈞弘館內的燭火早已熄滅,炭盆裏也只剩餘燼。
我周身唯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寒意。
我攥着那方押着國玺的黃絹,蜷在屋角裏,不知已坐了多久了。
“節,回去吧……主公很擔心你。”
我擡起頭,從西牆邊照過來的殘月,将先生的面色映的蒼白暗淡。
“父親關心的,不是曹節其人,而是曹節作為一枚棋子的價值……”
我冷笑。
“郭祭酒他……沒說什麽嗎?”
“奉孝再三谏阻,但這次……不知何故,主公未納其言……”
“那麽,那麽……先生呢?”
“先生可以讓父親改變主意。對不對?”
我牽着先生的衣角,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苦笑,長長的嘆息着。
“從選中董承為謀首,到衣帶內置密诏之計……”
“能夠如此策全計密、籌謀大事于幕後之人,會是當今天子麽?”
“如今朝堂之內隐患未除,外有袁紹、馬騰虎視眈眈,劉備也逃去徐州……”
“倘或兩廂勾結,群起攻,朝中內應趁機為亂,則許都危矣,兖州危矣……”
我死命搖頭,不想再聽這些。
他緩緩蹲下來,眼中全然沒了素日裏的平靜篤定,只透着一種深邃的悲憫。
“天子雖對主公心懷怨憎,但他必不敢慢待你……”
(二十二)
自從大哥死後,我很多年沒有這樣打馬急馳過了。
馬蹄濺起一窩一窩的碎玉瓊屑,冷風從我耳邊呼嘯擦過,我的手心裏、額頭上卻大汗淋漓。
颍河河面結了冰,晴光一照,分外晶瑩剔透,冰下逡游着的魚群一清二楚。
我跳下馬背,牽着無塵,踩着積雪,一腳深一腳淺的沿河岸慢慢走着。
“我不能帶你一同入宮……那裏只有玉鞍金羁,沒有能讓你自由馳騁的天地。”
“但你也不該在司空府的馬廄裏空待歲月老去……”
“大哥不在了,可你該回到屬于你的地方,那個‘枭騎戰鬥死,驽馬徘徊鳴’的沙場。”
無塵靜靜聽着,我在它的眼瞳裏看見自己的身影,完整而清晰,正如不久前我在郭祭酒眼中所看到的
——我以為那可以是永遠。
“ 我想将你托付給另一個人……那日在圍場,你見過他的。”
“他雖是一介文士,卻常随父親南征北戰。”
“對父親而言,他是至為重要之人,和大哥一樣重要……”
“今後每一次出征,你都要将他好好的帶去,好好的帶回來……”
“因為他之于我,也是至為重要的……無塵你明白麽?”
我哽住,說不下去了。
在空曠無人的颍河畔,我抱着無塵的頸脖,終于失聲痛哭。
(二十三)
父親為我準備了豐盛的嫁妝,我拒絕了
——我不需要任何東西,只想帶走鈞弘館裏的那張瑟。
父親答應了。
母親替我绾起發髻,步搖珠珰,熠熠生輝。
我端詳着銅鏡裏身穿十二采衣的陌生少女,忽然看見父親從後面望着我,目光有些閃爍,他很少那樣長時間的看我。
至吉時,父親執着我的手,送我到停在府門外的鸾車。
第一次發覺他的掌中生了這樣多繭子,是長年征戰留下的印記。
經過竹林時,眼角餘光倏然瞥見林間隐有袂角青青,翩然飛揚。
驀然回首,只見一片風動影曳的林葉。
至前廳上,先生領着一衆謀士,來向父親賀喜,迎來送往之間,我始終沒見到郭祭酒
——自從上元節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聽先生說,他病了。
(二十四)
納妃畢竟不似冊封皇後,入宮後無非往長秋宮谒見帝、後,領旨拜謝,便是禮成了。
漢帝我在圍場是見過的,樣貌沒什麽改變。
向坐在上首的那名女子行禮時,我看見她望着我和憲時的神色,沒來由想起了大哥在世時的丁夫人。
丁夫人的臉孔只是在眼前一閃而過,因為我旋即又想到了另一個人
——大司馬伏湛七世嫡孫,孝桓皇帝女婿,曾官拜輔國将軍、儀比三司的國丈伏完。
“臣妾遍觀宮苑之內,宣明、章臺兩處乃新起的宮室,地處幽靜,廣栽花木,最宜安置兩位曹美人。”
天子只是略點了一下頭:“就依皇後的意思。”
(二十五)
宣明、章臺,位處北宮,帝、後日常起居的宣室殿與長秋宮,皆在南宮。
雖然相隔不遠,但這番安排的用意已昭然明了,只不知道是伏皇後自己的主張,還是天子授意。
入宮第一晚,我所住的章臺殿,天子未至,卻來了不速之客。
“末将奉主公令,美人若要用人時,末将所部三千羽林軍,宿衛兵士,皆可聽憑差遣。”
“……日後美人與宮外書信往來,末将也願效犬馬之勞。”
按輩份排起來,曹洪該算是我的從叔父。
當年父親在荥陽,為董卓部将徐榮所敗,得他以坐騎相讓。
但比大哥幸運,他活了下來。
“兵将我暫且是用不上的……”
“倒是帝、後近旁左右,可都是将軍的心腹?”
“宮禁宿衛皆為末将所部人馬,近侍大半乃自洛陽随駕而來。”
“我想勞煩将軍一事……”
“替我查一查每名近侍的身世來歷,其中或有一二可用之人,也未可知。”
(二十六)
章臺殿毗鄰禦花園,院落內外滿栽着垂楊柳。
開春之後,盡是翦翦而舞的嫩枝新綠。
但我不喜歡,我覺得楊柳太過柔弱嬌軟了。
我吩咐将園內柳樹盡皆斫去,改種竹林。
中常侍叩首連連:“美人不可,垂柳乃陛下最喜……”
我勃然變色。
“此宮室乃我父所建。莫說只是禦花園,我便要将宮內遍栽竹林,縱然聖上親至,又能耐我何?”
“你這閹豎仗着是天子近侍,敢這樣輕慢于我。”
“臣不敢。只是皇宮乃天家居所,未得恩許,一草一木不可擅改呀……”
我大怒:“好個不知好歹的閹豎,若不斬你,今後後宮諸人都可要忤逆我了。”
遂吩咐左右衛戍,“還不斬訖報來?”
“且慢動手。”
來的正好,我心中說道,回身裣衽而拜:“不知皇後鳳駕到此,曹節失禮。”
“穆順無知,沖撞了曹美人,但念其乃陛下近侍,還望曹美人從寬發落。”
“皇後仁澤,妾難及萬一。”
“然而‘愛臣太親,必危其身’,皇後不會這麽快就忘了十常侍之禍吧?”
“既是皇後替這閹豎求情,也罷……姑且免死。”
未容她開口,我便令道:“脊杖一百,爾後黥面,以正其罪。”
(二十七)
掌燈時分,忽報天子駕臨。
我微笑着對他施禮。
“朕的近侍,是你打得的?”
到底還是單純,喜怒哀樂皆形于色。
“‘君君,臣臣’,妾不過是要他記着為臣之道。”
他冷哼一聲:“這話,美人該去向令尊說,問問他可知何謂為臣之道。”
我輕輕咬了一下唇,直起身,擡起眼睛盯着他。
“妾父若有不臣之心,陛下還能穩坐宮中,安享富貴麽?還能對着妾這樣大呼小叫麽?”
他渾身發顫,寬大的玄色袍袖一拂,轉身而去。
宮中遂紛紛傳開:章臺殿曹美人倚仗其父勢大,驕橫跋扈,不将帝、後放在眼裏。
這之後,天子再也沒來過,大部分時間,他仍待在伏皇後的長秋宮中。
但因為忌憚父親,有時候他也會去憲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