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關山月

(二十八)

我的姐姐憲非母親所生,但跟随母親身邊這些年,卻比我更耳濡目染了她的溫良謙順。

“母親幾次來信問你的處境,外面已不少些蜚言流語了。”

“那些不相幹的人怎麽說,又有什麽要緊的呢?”

“你既已為天子嫔妃,獨守宮闱總不是長久之計……”

“你若嫌宮裏悶,不如讓母親和華進宮來陪你。”

“我不覺得悶,也別讓她們進來了。”

我只是覺得孤獨,這種孤獨是置身于喧鬧人群之中,仍驅之不去的,所以我不需要陪伴。

“天子對父親心懷不忿,我又面折于他,他可有遷怒于你?”

“陛下是個敦厚之人……他待我很好……”

但是在這紛亂的世道上,真正敦厚的人,往往走不遠。

(二十九)

我不讓母親進宮,父親仍長年征戰于外,也鮮少到後宮來。

只有先生入朝奏事,有時會來看我,約略談論些宮外的人與事。

劉備失了徐州,往投河北袁紹。關羽在下邳約三事,方降父親,但終于還是封金挂印,千裏亡歸舊主。

江東孫策欲襲許都,卻在行獵時身死許貢家客之手。

Advertisement

在宛城降而複反的張繡,重新歸降了父親。

我知道父親一直想将關羽留為己用,甚至不惜将呂布的兩件至珍——赤兔、貂蟬——送與他。

然而,關羽殺了貂蟬,帶走了赤兔。

天色淡陰,我看見先生的笑容些微僵硬。

“先生在洛陽時結交的那位故舊……是貂蟬麽?”

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永漢元年,我初任守宮令,随叔父去拜望王司徒。”

“那日她一身朱衣紅裳,裙似飛鸾,袖如回雪,廳堂外是皚皚一片冰天雪地……”

“她真的是……宛若仙人……”

“後來董卓亂政,叔父在西遷長安的途中病亡。”

“我決意棄官,要她随我同回颍川,她沒有答應。”

“那時候我不知道,叔父與王司徒已定下了連環計……”

“我在東郡聽到董卓的死訊,也知道呂布娶了她,待她很好……”

“我以為今後她能平安無虞的活下去……直到有一天,主公突然問我和奉孝,徐州、冀州當先取何者……”

“父親将貂蟬帶回許都之後,先生沒有去找她麽?”

“我去看過她一回,但她沒有見我,只讓人帶話出來,要我別再去了,她是不會再見我的。”

“因為她不願先生在朝堂內外受人閑話,損了名節?”

他不答,卻笑的凄切。

“當日在東郡,主公贊你志勝須眉,要我授你平生所學……”

“古往今來,被卷入天下權争的女子都是何等靈秀聰慧,可到頭卻多落得身似飄萍,命薄如絲。”

“我一直隐覺不安,但又對自己說,你或可僥幸跳脫命數……”

“誰知……終究是時勢弄人。”

(三十)

鐘鼓遲遲,星河耿耿。

入了秋,天氣轉涼,夜也漸漸長了。

又過子時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整晚整晚的失眠。

無事可做,只能看書,乏了就在案桌上伏着。

或者索性推門出殿,到太液池邊,一個人靜靜坐着,等待天際泛白、放亮。

我偶爾寫信。雖然曹洪可以替我傳遞,但這些信我沒讓他帶出去,都鎖在了木匣內。

寫完信,仍無困倦之意,便披衣出殿。

乍見竹梢之上,月如玉盤,才想起又近中秋之期

——不知官渡的月色,是否也溶溶如斯?

(三十一)

父親北征冀州。我想知道前方戰況。

先生每日讓曹洪轉帶戰報給我。積壓在嘉德殿的奏表,我也命人取來。

只要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更想知道郭祭酒的近況。

不能直接問,只能從戰報,奏章,與先生的談話之中,一點一點拼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烏巢一役,割袁軍千餘降卒耳鼻,取牛馬唇舌,送往袁紹處,以懾袁軍。

分兵佯攻邺郡、黎陽,趁虛大破袁紹營寨,虜降卒八萬,盡數坑殺。

袁紹死後,一計坐山觀虎鬥,使袁譚、袁尚手足相向,冀州一擊而下。

也陸續的聽說——

因為流連妓館酒肆,他屢次被陳長文廷訴“不治行檢”。

幾乎每到換季的時候,他免不得要病一場,體虛畏病,卻越發杯不離手。

不過三年的光景,他已納了七位姬妾。今年初春,他最寵愛的侍妾芸姜為他誕下一子,名奕。

(三十二)

建安十年正月,子桓畢姻。

我入宮五年後,第一次回司空府省親。

二弟所娶袁熙之妻甄氏,傳聞是河北最俊俏的女子。

她是被袁紹之妻劉氏獻給二弟的,交換條件是二弟須保全袁家老少性命。

二弟看她的時候,眼裏滿是歡喜的神采。

喝到酒酣耳熱,一班武将輪流上去勸酒,他一觥接一觥灌下去,又替她一觥一觥擋下來。

我很少看到他這樣開心。

甄氏看着二弟的時候,眼神像一泓死水。

她望向父親的時候,眸光卻像投入了一顆石子的清水池,泛起點點漣漪,又迅速歸于岑寂。

但父親幾乎不看向她坐的地方。

我不清楚父親心裏究竟怎麽想。

我只知道太中大夫孔文舉對這門親事議了一句“武王伐纣,以妲己賜周公”,沒過多久,便因诽謗父親獲罪,滿門抄斬。

後來又聽說,譽滿天下的文士劉公幹,在宴席間擡頭平視甄氏,被父親治了大不敬之罪。

(三十三)

我也終于見到了郭祭酒。

他的面色有些憔悴,鬓間夾着寸許長的灰白發絲,像那年落在他鬓角的雪末子,眉梢眼角也生出幾縷細紋,有些見老了。

“祭酒近來可好?”

我向他問候,語氣平和,笑容淺淡。

他浮起微笑,向我行禮:“煩美人下問,郭嘉……甚好。“

是啊,有妻妾,有子嗣,有家業,破冀州後,又位封洧陽亭侯,會有什麽不好呢?

“美人安好?”

他也禮數周到的問候我,微笑恰如其分,哪裏看得出半點“不治行檢”的模樣。

我欠身答禮:“有勞挂心。無塵也好麽?”

“亦好。前者得美人以名駒見賜,郭嘉尚不及謝過。”

“祭酒無需言謝,無塵得其主,總好過于宮中蹉跎日月。”

五年了。

見了面,能說的,只有這幾句寒暄之語,誠摯而疏離不堪。

不能一直望着他,只能去看別的人。

隔着穿梭不息的人群,我看見子丹與曹休正說着什麽,忽然兩人都笑起來。

可在子丹的豪笑中,我看不出發自肺腑的快意,只隐覺有些勉強。

謀臣也中多了些許新臉孔,譬如,在宛城為張繡出謀反攻的賈文和。

他坐在靠近屋角的末座,自顧自安靜的長酌,好像這一片熱鬧與他毫無幹系。

聽母親說,賈文和勸動張繡再降後,丁夫人給父親寫來過一封信,大概的意思是,若大哥之仇得報,她願意回司空府。

但父親沒有這樣做,自然丁夫人也便沒有回來。

——或許是因為母親的那一句話:“彼時各為其主,文和也未為錯,今來既降,若殺之,将軍将何以信重于天下?”

父親的近侍忽然過來向我低聲耳語:“主公請美人移步鈞弘館說話。”

(三十四)

府內池苑依舊,鈞弘館門外也垂着兩排四盞紅燈籠。

廊柱上的朱漆顯舊了,變成一種暗沉的褐紅,像是幹涸在上面的血漬。

“安插之人可靠麽?”

“父親可記得曾祖在任中常侍大長秋之時,救下的小黃門穆良?”

“穆良?……他不是死在李傕、郭汜兵亂中了麽?”

“是穆良的義子。”

“……帝、後信任他麽?”

“天子還是陳留王時,他就入宮伴駕了,後來又讓他在節的手上吃了些皮肉之苦,帝、後必不起疑。”

“這麽久過去了,如何還不見動靜?”

“董承等人伏誅,天子折其黨羽,立時間不敢輕舉妄動。父親還需靜待其先動,而後發制人。”

父親沉默了片刻。

“下個月華也要入宮了。她自幼身虛體弱,你要多照拂她些。”

我點頭。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許久。

“節,這些年在宮中,委屈你了……”

我無言以答。

(三十五)

從鈞弘館出來,朔風長嘯,卷着淩亂翻騰的雪霰子。

又要下雪了。

遠遠的忽見一個身影,青衫廣袖,沿着石子路,施施然往這邊而來,步履偶爾的踉跄。

他也看見了我,走到我面前停下來。在燈籠的俗豔紅光裏,他的臉孔上才被映出幾分血色來。

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祭酒不在前廳飲宴,何故獨步入後庭?”

“明公克日将發兵幽、并二州……召郭嘉前來相談破敵之計。”

“節在宮中亦有所耳聞,掃定冀州,祭酒謀功為高。”

“嘉不過盡本分耳。”

那麽多屠戮,于他不過是“盡本分”之事麽?

“當日祭酒曾對節言道:‘多陰謀者,必多陰禍。運轉刀兵而身不染血之人,都逃不過天譴’。”

“祭酒可還記得?”

他點頭:“郭嘉記得。”

“如今祭酒還相信天譴麽?”

他靜靜望着我。

“嘉……當然相信。”

“所以……”

“戢亂、定天下……這一切就由郭嘉來助明公完成吧……”

他的聲音很低,一字一句,卻無比清晰。

我聽出他話中似有未盡之意,卻無法追問,只能努力微笑着。

“那麽完成以後呢……祭酒可有打算?”

“以後?”

他慢慢搖頭,與我擦身而過。

他的背影瘦骨嶙峋,我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

風裏飄來他呓語般的喃喃。

“不會有以後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