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薤露行

(三十六)

回到宮裏,我還是每天讀書,看奏章戰報,每晚失眠。

時間又失去了意義。

(三十七)

一日夜半,我看畢奏章,習慣的披衣步出章臺殿。

太液池又是十裏芰荷的時節了。

立于池邊,遙見一處殿宇燭火通明,我想起來,此去不遠便是華所住的德陽殿。

穿過禦花園,繞過白虎觀與功臣閣,便是德陽殿的西角門。

我示意值夜的內侍不必通報,徑自推了門進去。

屋內亮如白晝,屋子中央設一繡架,架子上挂着一長幅已織成的香色地經錦。

朱砂紅的茱萸紋與穗雲紋縱橫交織,反複綿延開去,紋絡間錯落繡着隸書的“長、樂、明、光”四字。

天子衣裳玄上纁下,紋以十二章,這塊錦緞雖織繡的精巧絕倫,卻是不符天子服色。

也不會是父親的,他向來都是衣不錦繡,履不二采。

聽得衣裙窸窣,繡架前正穿針引線的一雙素手停滞住了。

華一回身,見是我,霎時面紅入耳,局促的像被窺破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二姊怎麽此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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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難以成眠,适才信步閑庭,見你這裏燈火尚明,便過來瞧瞧。”

我望了一眼她手邊的經錦,不願多問。

“難怪自小母親常褒贊你的女紅,姊妹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這幅經錦與父親的金絲甲當真相得益彰。”

華一怔,随即眉目低垂。

“二姊謬贊了……”便喚侍婢倒茶。

“不必了,已過三更,我也不多叨擾你了……”

“離父親壽誕尚有時日,你無須操之過急。身子本就不好,莫再熬壞了。”

她只是點頭,吶吶的不接話。

我踏出德陽殿,舉目一望,夜空裏星辰全無,頭頂上不知何時已壓着黛青的層雲。

(三十八)

建安十一年冬,憲誕下皇子,晉封貴人。

我要約了華同去看憲,天子和伏皇後已在那裏了。

自董妃死後,這是天子的第一個孩子。抱着嬰孩的時候,他臉上沒有半分喜色。

或許這讓他又想起了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三十九)

過了醜時,忽報中常侍在外求見。

我吩咐人讓他進來。他臉上黥印清晰可見。

他提着一個竹籮,揭開上頭幾層絹帛,露出來新生嬰孩的粉潤臉頰。

“陛下吩咐臣将趁夜将小皇子送出宮,宮外接應之人已備下一名死嬰,再由臣帶回宮內。”

“此事是否立即禀報司空大人?”

是試探麽

——用憲的兒子?

“不必驚動司空大人了,你依計行事便可。”

“此事茲事體大,還望美人三思……莫如将小皇子交予司空大人處置……”

“事若走漏,反惹帝、後起疑心,如此一來,司空大人多年經營,便付諸東流了。”

“你毋須再言,照我說的去辦吧。”

中常侍領諾而去。

若非試探,我更不願這嬰孩落入父親手裏。

建安十二年正月。小皇子未滿百日而夭。

(四十)

秋八月。

烏桓戰事大捷,父親打到白狼山,斬蹋頓于陣中。

忽一日,我宮室外面的竹林忽然開了花,燦燦潔白,猶如當年鈞弘館外竹枝上的積雪。

那晚,我就寝的很早,破天荒的沒有失眠。

我夢見了郭祭酒。

我看到他立在瑩瑩綠竹之間,青衫拂動,如切如磋。

我喚他,他回過頭來,他的面容依舊那樣年輕,眸光如水,笑意清淺,一如當日初見時的模樣。

他對我說着些什麽,我卻什麽都聽不見。

我一直往前走着,努力想聽清楚他說的話,卻始終接近不了他。

只能遠遠看着他,從他的唇形,依稀只辨出“節……颍川……”。

綠玉斝突然從他手中脫落下來,掉在地上的聲音我卻能聽見,脆亮悅耳

——我記得分明,那是玉碎的聲音……

(四十一)

九月,朔日。

先生一早入宮來,眼睛熬的通紅。

他什麽也沒說,只将一本奏表遞給了我。

雖然天子形同虛設,奏表是要依制先呈嘉德殿的。

我遲疑片刻,終還是打了開來。

“故軍祭酒郭嘉……”

故軍祭酒?!

字字觸目。

我雙手顫抖,幾乎握不住奏表,勉強看下去。

“每有大議,發言盈庭,執中處理,動無遺策……”

“……自在軍旅,十有一年……不幸短命,事業未終……”

“……上為朝廷悼惜良臣,下自毒恨喪失奇佐……”

一字一字看完,合起奏本,我竟不覺得悲傷。

我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只是心像被生生剜去一角,空落落的。

忍不住擡眼,望出窗外

——竹花開的越發盛大,迎風曳曳,像鋪天蓋地的白幡。

竹花之上,是北方的天空,每年到了秋天,都是這般高闊幹淨,俯視着世間衆生的浮沉。

先生嘆息着。

“這些年他的計謀,有着太多殺伐……我勸過他,攻城略地,大可不必如此。”

“他卻對我說,最嚴厲的天譴都已降臨,再沒什麽可顧忌的了。”

“他所言天譴,我一直以為是他的痼疾,後來才知道不是……”

“……是你啊……”

“你或許也不知道吧,當日你入宮……奉孝就在竹林之中。”

“從來沒有什麽讓他感到無能為力,那是唯一一次例外……”

原來,這就是天譴——

對他,對我的

——天譴。

(四十二)

淇園,是他在城南的府邸。

庭中千百竿修竹交加。

拾級而上,推門入堂。

只見一人

——青衫葛巾,皂縧素履,瘦竹一樣風神疏朗,靜靜躺在那裏。

“祭酒……”

“……祭酒……”

我一遍一遍喚着他,嗓音酸澀暗啞的不似自己。

可那雙清亮如許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定定的凝視着我了。

十年了,原來已過了這樣久了麽?

“奉孝……”

時至今日,我才終于能倚在他肩頭,喚着他的名字,手指撫過他冰冷的額頭,還有同樣冰冷的臉頰,眉眼。

如果可以這樣相擁着一同長眠不複醒,是不是現在我所能企及的最大的幸福?

“美人請節哀。”

額間帶孝的清麗女子,身邊的幼童身披重孝,便是芸姜和伯益吧。

她手中捧着一個落了鎖的木匣子:“大人臨終再三叮囑妾身,須将此物面呈美人。”

開鎖啓匣,裏面是厚厚一摞信劄,最底下的幾封信角已微微泛黃。

“大人去時,一直念着……美人的名諱……”

“他說:‘若有以後……願相攜回颍川,歸山林。’”

(四十三)

我沒有拆看他留下的信劄,重新将匣子落了鎖。

鎖在宮中的那些從未傳寄出去的信,盡數付之一炬。

我不再寫信。

我命人斫去了宮苑內所有的竹子。

建安十三年春正月,父親班師許都。

将士們喜孜孜的向父老說着,已故的郭祭酒遺留有妙計,假公孫康之手取了袁尚、袁熙首級,兵不血刃,平定遼東。

過完上元節,我終于病倒了。

(四十四)

我的病情來勢兇猛而古怪,太醫們治了月餘,仍藥石無效。

父親入宮來探望我。回許都之後,他晉為丞相,已是位極人臣了。

我和衣向內而卧,背對着他,阖眼假寐。宮女再三通傳,只作不聞。

他的手在我頭發上摩挲着。

“我已将芸姜和伯益接到府中扶養,決不會讓他們受半點苦。”

“昔日奉孝曾言:欲平天下,當先定江南之地……”

“待大軍修整後,我便将揮師南下,一舉掃滅劉表、孫權。”

“奉孝殁後,無塵數日未進水糧……我命人将其就地葬于易州。”

“……節,自戕不是最難的……”

“難的是要活下去,縱使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離你而去。”

“往後的日子還長着……”

是啊,剩下了那麽多時間,再長的回憶,也會有用完的一天

——然後呢?

我無法忍受無事可做。

芸姜還有伯益,可我身邊沒有留下他的任何物什,除了那一匣信,和他傾竭心力為父親謀劃的這個天下。

(四十五)

我的病漸漸轉好了。

我的失眠也不治而愈,每晚我都睡的很穩,重複做着同一個夢。

在夢裏,我看見鈞弘館外冰融雪消,滿園綠竹猗猗,我覺得心安神寧,周身溫暖。

夢醒時,淡金的晨光從窗棂間漏進來,我身上僵冷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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