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鳳将雛

(四十六)

隆冬的夜,黑得很深,很透,星辰寥落。

我吩咐人取出我的五十弦瑟來,久未彈奏,很是手生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大江在前,明月當空,橫槊豪飲,雄視江東。

然而以往行同騎乘,坐共幄席的那一個人,他的位子今後要空蕩蕩的一直缺席在那裏。

父親大概還不習慣這樣的孤獨。

塵寰中的獨生,與黃土下的獨宿,都是一樣的寂寥吧。

郭祭酒歸葬颍川之日,正是我病卧宮中的那段時候。

思緒紛動,指下不覺易了調。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忽宮女傳報,黃門侍郎司馬懿在外候見。

他是來送戰報的,曹洪随父親南征了。

他對我長揖作禮,并不跪拜。

長信宮燈的火苗在他眼裏攢動,太亮了,亮的直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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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被他這樣的看着。

“我聞丞相前欲征辟司馬大人,大人辭以風痹,将養六載方出仕。”

“如今大人長揖不拜,莫非舊疾複發?”

“郦食其見高祖長揖,趙元叔見三公揖而不拜,臣揖美人,非關舊疾,惟遵古禮而已。”

河內司馬氏,世代簪纓的中原望族,子弟八人,世稱“八達”,隐有比肩當年汝穎荀家“八龍”的意味。

有些脾氣,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我沒有興趣與他繼續這場口舌之争,正欲打發他離開,侍婢匆匆呈來一封書信。

“守夜軍校在宮闱附近,見一人形跡可疑,拿下盤查,搜得此書。”

我拆開細觀,乃侍郎黃奎寫與馬騰的密函,信中言當下許都空虛,勸馬騰趁時舉師勤王。

“司馬大人出宮後,速去荀令君府上,就說我有事相商,請令君明早入宮一趟。”

他領諾而去,走到門邊,複又回身。

“《葛生》乃傷逝悼亡之篇……”

“丞相親統大軍征戰于外,天子垂治國家于內,美人何故作此不祥之音?”

我看見

——他有狼顧之相。

(四十七)

翌日清早,先生就來了。

他将信函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

“馬騰久踞西涼,終有如芒刺在背,須得設法早圖。”

“前者劉琮受降,文和勸主公乘荊楚之饒,撫安百姓,精練水軍,可不勞衆而威懷吳會。”

“主公不從其言而急下江東,蓋因馬騰虎視關右。”

以荊襄為南方根本,徐圖江東,致于人而不致于人

——倘無馬騰為患,賈文和此計的确是上策。

“節思得一計,可令馬騰縱使有心東侵,也無暇分身。”

先生略一沉吟:“莫不是用反間之計,使馬騰、韓遂兩家自起兵端?”

“正是此意。”

“馬、韓雖為結義兄弟,但多年來二人部曲相侵,雠怨甚深,要于中取便不難。”

我将信重新封上火漆。

“黃奎的書函還是原封不動送去西涼,以免馬騰生疑。黃奎且先留着,我自有用處。”

不出半月,便有消息傳回許都,韓遂大興刀兵,圍攻西涼。

馬騰結發三十年的妻子和最年幼的兒子都死于戰亂中。

(四十八)

伏皇後染恙,我和華去拜望她時,太醫才為她診完脈。

她比憲年長不過三歲,眉間韶華卻已開始凋零,或許是早年吃了太多苦,如今生活雖無馑無虞,但又有着太深的憂懼。

天子側身坐于卧榻上,照顧她飲水服藥,皆不假手旁人。

見到我,他只不喜不怒的說了一句:“此處非你等該來的地方,去陪你們姊姊罷。”

自小皇子一事後,憲身子一直不見好,我常去看她。

有時天子也在那裏,每次坐了片刻便離開,我從未見他像待伏皇後這般待憲。

憲卻不介懷:“皇後伴陛下共患難颠沛。于陛下,她是糟糠,更是親人。豈是你我可與之比肩的?”

(四十九)

司馬懿又來送戰報。

父親在赤壁戰敗了

——慘敗。

“丞相無恙罷?”

料無大礙,否則這許都朝堂必是首亂之地。

“丞相已安然退入南郡,不日将歸。”

“只是小公子身染疫病,已在南郡……殁了。”

“倉舒……殁了?”

我同父異母的幼弟,我入宮時,他才五歲,已顯出殊于常人的早慧,算起來今年也不過十三歲。

母親曾不止一次在寫來的信裏提起——

父親極愛重倉舒,這兩年幕僚中頗有些竊竊之語,皆道父親有罷廢嫡長、改立倉舒之意。

“那其他幾位公子呢?”

“世子與四公子往邺郡督建銅雀臺,皆未随軍。三公子屯兵于譙,亦未入荊。”

南方多疫瘴,軍中青壯漢子尚且談而色變,父親怎會獨獨帶着倉舒出征?

後來我每每想到這件事,總覺透着些許古怪

——太多巧合,就不只是巧合了。

父親回到許都後,天子降诏,晉馬騰為衛尉。

馬騰留長子馬超守西涼,舉家遷入京畿。

父親令黃奎出城三十裏勞軍。

(五十)

建安十五年秋,銅雀臺始成。

這些年父親不停的征讨四方,明眸皓齒、巧笑嫣然的女子,一個接一個的帶回許都。

他的姬妾越來越多。銅雀臺,是安置她們的地方。

對此母親從不說什麽,她的起居卻比過去更約儉,不配珠玉,服無文繡,就連日常所用器具也一應黑漆。

日子一天一天周而複始的過去。

那些美人們也一茬一茬的盛開,又一茬一茬的凋萎。

倉舒的母親環夫人,美麗一時無匹,曾專寵數年。

倉舒死後,她也像經了霜的花朵,形色猶存,卻嬌豔盡失。

但母親始終是丞相嫡室,相府的女主人。

“別把自己悶在宮裏,陪母親去邺郡住一陣子吧,我身體這樣差,是去不了的。”憲說。

(五十一)

邺郡城下,杜鵑開的漫山遍野,一大片一大片的血紅,像甫厮殺過的戰場。

子桓和子丹出城來接我們。

子桓身前馬鞍上坐着眉清目秀的小男童

——元仲四歲了,一雙和他父親一樣靜默的琥珀色眼眸裏,全無孩童的狡黠頑皮之氣。

“元仲深得你父親喜愛,但在我所生三子之中,卻唯獨待子桓刻薄了些……”

“前年趙溫欲保薦子桓為議郎,你父親卻參他‘選舉故不以實’,反令郗慮免其司徒之職。”

“近日你父親與群臣商議擢選五官中郎将、副丞相,稱道子建是‘兒中最可定大事 ’,大概有任命他的意思。”

我看過父親參劾趙溫的奏章,知道這件事。

“子文善弓馬而疏于文,子建善屬文而疏于武。”

“子桓呢,論武,勝于子建而不及子文,論文,勝于子文而不及子建,在父親看來,無異于乏善可陳罷。 ”

或許真正的原因,彼此都已心照不宣,但誰也不會說出口。

母親掀起車窗簾子的一小角,向外望了一眼。

“子丹吶,也不叫我省心……”

“他比子桓還年長幾歲,卻連一個鐘意的女子也沒有。”

“我與你父親倒是相中了荀公達的長女……你從前也是見過的……”

“姿色雖不及甄氏,但也是望族閨秀,品貌才德都是百裏挑一的。”

“前日你父親催着媒人去荀家下了納采,明年便為他們完婚。”

從車裏看出去,夕晖下一切都格外明細,我看見子丹身上的經錦戰袍

——朱砂紅的茱萸雲紋之間,錯嵌着隸書的“長、樂、明、光”。

(五十二)

盛宴散卻,寂寂人定之初,銅雀高臺之上,不勝秋寒。

我裹緊身上的大氅,南眺漳水,如橫素練,北瞰邺城,燈火萬家。

“二姊深夜喚弟前來,可是有急事?”

我聞聲回身,亦不贅言,開門見山:

“父親擢選五官中郎将、副丞相,子桓既為世子,就沒有想過……為父親分憂?”

他的眼中平靜無波。

“弟本才疏,難堪大用,不能擔此軍國要職……”

“是不能,還是不願?”

他的眸光有些閃爍,迅即別過臉去,躲開我的注視。

“二姊可知道,倉舒死後,父親回到邺城看見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大幸’。”

他語氣淡然,像談論一件與己無幹的瑣事。

“我自知從來都不是父親稱意的嗣位人選,可直到那時我才明白,原來父親竟一直是這般看待我……”

“子建之才十倍于丕,父親也有意歷練他……”

“這樣的安排,不好麽?二姊何須苦苦相強。”

“子建文采富豔,心思卻單純曠放,于朝務兵事亦毫無閱歷……”

“……許都內外至今人心未附,虎狼之徒伺機而動。”

“但有一步不慎,下場就是滅頂之災……”

他憑欄而立,靜默的像一座俑像,我忽然覺得他側影的輪廓很眼熟

——很像大哥。

“到那時不止是父親,也不止是你、我,還有母親,乃至甄氏、元仲……”

“你在父親身邊時日也不短了,朝堂上這些事,看的還少麽?”

他緩緩回首,注視着我。

“周室天下八百年,漢家天下四百年……”

“二姊如此這般煞費苦心,卻知天命于我曹氏,能授幾時?”

“天意難問……我目光所能見的,不過是眼前這麽一點點距離。”

我安靜的望着他,“但我只想告訴你,莫以一己好惡,而置家國于禍端。”

冷月清輝之下,他的唇角漸漸漾出笑意,越笑卻越是悲涼。

我看到他的笑容裏有着太多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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