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君馬黃

(五十三)

建安十六年正月,華有了身孕,漢帝降旨,晉封華與我同為貴人。

上元節,父親在司空府裏為子丹完了婚。

彼時西涼紛傳:太守馬騰為曹操所害,客死許都。

傳言流播不出一月,馬超終于沉不住氣,結連韓遂,起西涼兵二十萬,長安、潼關相繼失守。

父親旋将馬騰與黃奎以暗通叛軍、結連謀反論罪,将二人全家三百餘口斬于鬧。

二月,父親表奏子桓為五官将、副丞相,與先生留鎮許都,自提大軍西征,命子丹領虎豹騎随行。

(五十四)

戰報照例每日送至章臺殿,子桓入朝奏事,便會親自送了來,有時遇到華來看我,她也會向他問及西涼戰事。

“她想知道子丹的消息,你不妨多和她說一些。”

某一日送華離開後,我這樣對子桓說。我做過和華一樣的事,明白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意味着什麽。

子桓抿了口茶,淡淡而笑:“華的這點心思到底瞞不過二姊。”

“你與子丹自小親厚,華的心思,子丹真的不知麽?”

他嘆然。

“其實華入宮之前,子丹本想帶她離開許都……臨行前夕,華突然來找我。”

“她求我以踐行為名,灌醉子丹,将他安置于城郊別業內,待她入宮後,再送他回司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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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可以一走了之,華為何卻要設計他?”

“我後來也這樣問過華……”

“二姊可還記得子丹入府後不久,與幾個公卿子弟打的那場架?”

“記得。”

“那日他們戲弄華在先,子丹護着華,才被他們笑話是‘乞丐攜養’,挨了打,又吃了母親一頓家法。”

“華去看子丹時,子丹對她說,有朝一日,他必定成就一番功業,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到那時,就不再會有人敢笑他是‘乞丐攜養’。”

“華說,子丹要成為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那種機會,當今世上只有父親能給他。”

“她想看他功業得成,受天下景仰。”

(五十五)

子丹成為大英雄的那一天,華沒有能看到。

十一月,丁亥,華死了。

我從頭到尾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

“華!華……”我發髻散亂,身上染的一簇一簇鮮血,像春日裏開到極盛的牡丹花,懷中那具軀體顫抖不止,肌膚一寸一寸流失着溫熱。

“太醫!”我厲聲喝道,“太醫!快來看看華!……”

劇痛徹夜,華的臉孔已極度扭曲,面色由通紅漸漸轉淡,最終成了一種猙獰的煞白。

“貴人先天氣血兩虛,故而胎兒橫生倒産,乃至危之症。”

“适才已用了兩劑轉天湯,仍不能救順胎兒。”

“為今計,只有在合谷穴施針,但貴人氣血虧弱,臣恐怕……怕……”

太醫嗫嚅着不敢再往下說。

“怕什麽?!”

“就算保得胎兒,也保不得貴人……”

“廢物!”我恨恨罵道。

“二姊。”華艱難的睜開眼,眸中的靈動已然散了,“就讓他們……試試罷……”

她聲息弱極,雙唇翕動着,我俯下身去,只勉強聽清:

“……孩子……給子丹……”

孩子……子丹……

我愕然,腦中只剩這四個字不斷打轉。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響徹宮闕的嬰孩啼哭,才将我驚醒過來。

“華……是個男孩兒,你看看……”我抱着孩子,聲嘶力竭。

華的雙眼依舊睜開着,只剩一片渾濁之色,再無半分神采。

“華,你看看他……”我将孩子往她手裏塞,她的手也紋絲不動 ,涼的像臘月裏冰凍三尺的颍河水。

太醫又為華把了脈,伏在地上:“娘娘節哀,貴人她……已仙去了……”

我遣人去邺郡報喪,又命心腹侍婢連夜從宮外覓了新生男嬰,将華的孩子換出宮外。

華出殡那日,送葬的車隊出了城,就被一彪來路不明的人馬伏擊了。

他們沒有傷人,也不搶掠陪葬物件,只奪了華的棺椁便匆匆離去。

十二月,接到母親的書信,言及子丹不知何時在外納了一妾室。

近日那妾室難産而亡,誕下一子,帶回府中交予荀氏撫養,視同嫡長子,父親為他取名爽,表字昭伯。

(五十六)

蕩平西北之後,父親便在銅雀臺長住,軍命政令皆由邺出。

他偶爾才回許都,天子特命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與當年董卓如出一轍。

長史董昭等人開始一次又一次聯名上表,請天子尊父親為魏公,加以九錫。

附議者皆是父親的股肱重臣,但始終沒有文若先生。

算起來,我有快一年沒見到先生了。

再見到他時,竟已憔悴的形銷骨立。

(五十七)

與過去一樣,仍是烹茶相待。

“子桓來找過我和公達,乃為擇定五官将之事。那不像他會做的事情,所以我猜是你的意思。”

“是節的主意,要他做這些,着實難為他了。”

“你沒有錯……”

“以庶代宗,乃先世之戒,況且子桓确是更适合的嗣子人選。”

“月底我将随主公出征合淝,子桓會守在邺郡……許都這裏,你要替他多用些心。”

“怎會這樣?”

向來的規矩,父親出征在外,先生留守後方,外供軍資,內撫百姓。

出乎意料的同時,我也隐覺不安。

先生沒有回答。

屋子裏很靜,只聽見水在銅壺裏沸滾的滋滋作響。

“群臣勸進主公之事,你已知曉了吧。”他忽然說。

“有所耳聞,也看了一些奏表。”

“……聽說庭議時先生再三力谏,觸怒了父親……”

“‘君子愛人以德’,先生固守君子之道,可畢竟也是臣子……”

“為人臣者,能做到什麽份上,莫非先生還不明白?”

與先生相交這麽多年,彼此已經非常熟悉,言談之間,不必有任何矯飾。

先生之于我,既為師友,亦如父兄。

他也是唯一一個,看到我全部成長與悲喜的人。

“為人臣者……是呵,我早該明白的……”

先生沉沉太息:“我以漢臣事主公,本欲匡朝寧國,不想今日竟見此事。”

他突然一仰頭,将茶一飲而盡,仿佛要用這一盞清茶讓自己醉死。

“父親常念文王至德,百官勸進以來,前後已三讓……”

“或許此事便會就此作罷……”

我想安慰先生,但說出來的話,卻那麽艱難。

先生凄然而笑:“縱使主公願為周文王,那麽文王之後呢?”

武王伐纣,周代成湯。

我無法回答。

兩行淚水從他的眼角湧出來,沿着面頰緩緩滑落。

“漢祚傾頹,荀彧難辭其咎……難辭其咎啊……”

(五十八)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先生。

父親上表,意欲并天下十四州,複為九州。

我記得冀州初定時,父親便有此意,只因先生力谏而罷議。

天子應允了,又晉了父親為魏公,加九錫,授金玺、赤绂、遠游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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