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韓菁二十二歲

(一)

自秋季開學,韓菁在英國待的每一天都心不在焉。她漸漸又變得不愛說話,喜歡發呆,不愛吃東西,更不會笑。整個人始終恹恹的模樣,瘦下去的速度令人有些憂心。

她和莫北的這一場冷戰維持了很久,從秋季開學一直到過春節,甚至沒有打一次電話。等到了春節,在莫家父母以及江南的好歹勸說下,終于肯和莫北接通了電話。但是當他提到要來英國看望她的時候,韓菁再次幹脆地拒絕。

莫北沉默了半晌,溫聲說:“好吧,我依照你的意思。可是你的理由是什麽呢?”

韓菁還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口吻:“沒有為什麽。讓你不要來就是不要來。”

擔心韓菁的不止莫北一個。沈炎親眼目睹韓菁的變化,比遠在T市看不到具體情況的莫北更加心疼。他把擔憂很明白地寫在臉上,但被韓菁故意無視掉。

韓菁買了一把小提琴,每天沒事的時候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按着琴譜拉來拉去。但也不知道是刻意還是無意,客觀來講,她拉出來的曲子都很難聽,魔音穿耳之下,唯一能安然坐在她公寓裏不走的就只剩下一個沈炎。

雖然沈炎拿韓菁的任性一點辦法都沒有,但是韓菁也拿他的淡定毫無辦法。有的時候就是兩人在互相心照不宣地見招拆招,而往往最先暴躁的總是韓菁。有一次韓菁從學校回家,坐在一條長凳上不肯再走,天氣陰沉,而她穿得單薄,沒過一會兒就打了個噴嚏,沈炎把大衣披在她身上,被韓菁不動聲色地斜了斜肩膀滑了下去,他看了看她,幹脆把大衣收在一邊,陪着她肩并肩坐在一起一塊兒凍着。

他裏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襯衫,在蕭瑟寒意中背靠着長椅翻報紙,有行人偶爾會奇怪地看他們一眼,沈炎卻一如既往的眉目冷淡不動聲色。于是最後忍不住的終于還是韓菁,騰地一下站起來,扭頭就走。

雖然韓菁時常因為這樣類似的情況感到憋悶,然而吵架對于韓菁和沈炎之間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沈炎變得越來越收斂,舉手投足間都有着和莫北越來越多的相似。眼神古井無波,行動力不容置疑。而應對她的手段也相應的越來越多。每當韓菁怒氣沖沖擰起眉毛的時候,沈炎總會适時地退讓一步,她就像是鋼針紮進了空氣裏,閃到的往往是她自己而已。

韓菁體力越來越差,在一次降溫時終于得了感冒。她鼻塞頭痛,但又不肯去醫院看病。正好又逢上沈炎忙于論文,一天沒有給她打電話,等到第二天到了她的住處時,才終于發現不對勁。

他敲門很久都沒人來開門,打電話給她的手機也不接,等他拿了鑰匙打開門,入鼻的是一股很明顯的酒味。

室內溫暖,韓菁穿着單薄的銀色絲質睡袍坐在樓梯處,手指間還斜斜挂着一只小小的酒杯。她的下巴擱在雙肘中間,雙肘擱在膝蓋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對沈炎這邊的動靜充耳不聞。

她的臉頰有一團粉紅,是酒後和感冒的雙重原因。微微抿着唇,一動也不動。沈炎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身前蹲下來,他的眉毛很重地擰起來,他從未這樣喜怒形于色,然而韓菁還是不為所動,只是眼珠終于對準了他,很困難地辨別着她的面孔,慢慢開了口:“……小叔叔?”

她周邊都是伏特加的濃郁氣味。沈炎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目光陰沉,薄唇緊抿,半晌沒有說話。韓菁咳嗽了一聲,微微歪頭,目光渙散地瞧着他,說:“你為什麽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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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炎目光難測,終于沉聲說:“韓菁,你看看你。現在的你變成了什麽樣?為了一個莫北,你至于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這是他第一次說重話,也是韓菁平生第一次聽到這樣重的話。她迷茫茫地看着他,眼睛眨一眨,一串眼淚銀線一樣墜下來,帶着哭腔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你們每個人都不知道。”

“好,我不知道。你告訴我。”

韓菁的手指無意識松開,酒杯瞬間滑落,被沈炎眼疾手快地收在手心。他擡起頭,韓菁的手指正好摸上他的側臉,怔怔地瞧着他,慢慢說:“你究竟是小叔叔……還是沈炎?”

沈炎一張臉冷成一塊寒冰,靜默地看着她,沒什麽回應。

韓菁向他伸出雙臂:“你背我回家。”

“這兒就是你家。”

韓菁舉着手臂,眼神迷離中帶着執拗:“那你抱我回卧室。”

沈炎繃着臉,最終嘆了口氣,還是照辦。他的手穿過她的腿窩,微一用力,把她從樓梯上抱在了懷裏。

她窩在他胸前,雙眼大大地睜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突然開口:“我很讨厭你,你知不知道?”

“……”沈炎沒說話。

“你都不問我為什麽讨厭你。”

“……”沈炎的話木成一條直線,“那你為什麽讨厭我?”

韓菁接着說下去:“我一個人去英國那麽久,你都沒有給我打過一通電話。你和韓冰結婚之前不是這樣的。等到結婚以後,你就把我徹底忘記。我在你面前的時候,你就很溫柔。你見不到我的時候,也不會不習慣,你都沒有想念過我。”

沈炎很忍耐,然而還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內。他沒有開口。

“你看你現在,都沒有話反駁我。”韓菁抽了一聲鼻子,聲音漸漸加大,“你根本就是一點都不在乎。我怎麽做你都無所謂,我做什麽你都不在意。你整天一副高深莫測的态度,我就是讨厭你這種高深莫測的态度。我那麽讨厭韓冰,你還和她結婚。”

“……”

“你就是一直拿我當小孩子哄。我那麽多的話都不能說。我特別特別讨厭你花心風流,我特別特別讨厭那個韓冰,我特別特別不想看見你結婚。”韓菁忽然抱住他的脖子,抱得十分緊,緊到幾乎讓沈炎喘不過氣,她的聲音很細很嬌氣,還帶着壓抑的隐隐的哭腔,就像是受傷的小貓在嗚咽,“小叔叔,你知不知道等待真的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已經很累了啊。”

她的眼淚蓄滿了眼眶,盡管努力大大睜着,最後還是掉了下來,落到他的衣襟上。沈炎一言不發,目光越發深邃冷淡,把她擱置在床上,他的手捏住她的肩膀,力道時輕時重,輕吸一口氣後還是放開,給她拽過被單,斂聲說:“你該睡覺了。”

韓菁卻一點也不困。睜着一雙烏黑濕潤的眼珠看他,緊緊拽着袖子不肯讓他離開。沈炎木着臉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她只迷迷糊糊意識到他的怒意,卻不知他的怒意何處而來。過了片刻她再度挑戰他的底線,說:“我要聽你給我講故事。”

沈炎沒心情講故事。“我不會。”

“你會。”

沈炎看着她,說:“好吧,我會。但我現在不想講。”

“為什麽?”韓菁說,“小時候你總是給我講故事。”

沈炎抿着唇,表情很忍耐。韓菁看了看他,又低頭揪住他的手指,慢慢說:“你變了好多。”

沈炎終于皺起了眉毛,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單腿跪上床,把韓菁抵在枕頭上無處可逃。他的嘴唇落下來,準确無誤地撬開了她的。

他從開始後的每一次探入都交涉極深。韓菁無法呼吸,皺着眉頭抵抗,她用腿去踢他,但沒有效果。沈炎的唇舌交纏間沒有柔情蜜意,他狠狠地吮吸,像是要奪走她胸腔中所有的空氣。

一直到韓菁滿臉通紅,沈炎才終于放開她。韓菁很快抱着被子劇烈大聲地咳嗽,睡袍水一般滑下去,露出後背和肩膀。她的頭發和咳出的冷汗還有淚水粘在一起,而咳嗽聲一直停不住,越來越狼狽。

沈炎很快後悔,去了廚房端來水,喂到韓菁嘴邊,結果被她毫不猶豫地揮開。水灑在被單上,韓菁把床上所以可以搬動的東西都朝他扔過去,枕頭抱抱熊還有床頭櫃上的雜志和報紙,她淚眼迷蒙,卻還是努力在把眼睛睜大:“你給我出去!我不想見到你!”

沈炎一直在距離她能把東西砸到他,又不至于砸得太痛的地方站着,一直等她砸得累了才慢慢靠近,韓菁的咳嗽終于稍稍好些,盡管還在醉着,卻本能地像是一只警惕的貓一樣瞪着他。

他終于嘆了口氣,把她砸過來的東西小心地歸類放好,又把水杯擱在她夠不到的位置上,擰暗了壁燈,說:“你好好休息。”

半夜的時候韓菁醒過來。頭疼欲裂。這種狀況她只體會過一次,還是遠在數年前,她被莫北從夜店中揪出來的那一次。她掀開被子要下床,發現自己頭重腳輕,差一點跌倒在地上。

她挨到廚房去找水喝,驀然發現客廳開了一盞孤燈,而沈炎歪在沙發裏,身上披着毛毯,看來睡得很熟。

她扶着牆走過去,沈炎很快就有所覺醒,在她距他還有兩米遠的時候睜開眼。他揉了揉眉心,淡淡地看着她:“睡了一覺,酒醒了?”

韓菁把他滑到地上的毛毯撿起,問:“你怎麽在這裏?”

沈炎面容沉靜如水:“我來找你,你喝得酩酊大醉。我不放心,在你客廳沙發上待到現在。”

他的臉色稍顯疲憊,但整個人依舊衣冠楚楚。韓菁很仔細地在他臉上尋找蛛絲馬跡:“……你怎麽知道我在喝酒?”

“我不知道。”沈炎沒什麽表情,“我只是恰好碰到。實話講,韓菁,你的酒品不算很好。”

韓菁握着雙手,低聲詢問,“我昨天是不是做了什麽過分的事?”

沈炎看着她:“你都不記得了?”

看到韓菁搖頭後,沈炎眉目不動:“我個人覺得,你還是不要知道了。”

韓菁這一次醉酒帶來了不小的後果,又或許是因為她以往積累下來的各種隐性疾病終于從量變達到了質變,在第二天就開始纏纏綿綿地生病。她的身體虛弱,鼻塞咳嗽,喉嚨發炎,四肢無力,沒有胃口,什麽都咽不下去。

這樣的情況讓沈炎看了很着急,然而對于韓菁來說實在又算是有些熟悉。她頭昏腦脹之中,想起如今這個樣子和那年抑郁症發作之後的感覺也差不了多少。而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強硬,沈炎說什麽她都不為所動,一點想配合去醫院檢查的意思都沒有。

好在沈炎對待她的方式和莫北相同。說了幾次後見沒有效果,就不再規勸。而是查閱了許多網頁,又特地打去新加坡的爺爺那裏,請教那裏一位資深中醫的意見,然後用精确到毫厘的程度來為她熬制藥粥。

韓菁其實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有時候固執得就像塊木頭,如果換做她自己,恐怕也無法忍受自己。然而事實是,莫北就是這樣忍受了她十幾年,而沈炎對于她的缺點也是同樣一副十分包容的态度。

從某種角度上看,她實在很幸運。

她的思路轉到這裏,突然頭一次改變了心中的想法。其實莫北這些年一直沒有變,變的只是她的心理。她說到的話他全部做到,她想得到的他全部幫她拿到。這個世界上條框太多規則太多,然而在莫北的庇護下,她成長得沒有任何壓力和恐懼。這些年莫北對她的呵護和縱容,假如客觀上從他撫養未成年人的角度,主觀上按照她滿意不滿意的程度來打分,那她應該給他滿分的。

只是許多事情都不是對和錯那樣的簡單。她雖然這樣想,可還是很難過。說不出的難過。她等了這麽久,依戀了這麽久,久到她已經把當初那種可以不顧一切的勇氣消磨殆盡,卻還是沒能等到一句讓她稍稍滿意的話。又或者事實也許是,這些完全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也許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注定了她等不到一句滿意的話。

就像是一個小醜,它只有一個觀衆,它也只需要這一個觀衆。小醜窮盡了全身的本領去讨好這唯一的坎坷,卻一直沒有笑聲和掌聲。它的表演沒有回應。小醜摔倒了,看客以為小醜只是在表演,只是在淡淡地笑;小醜最後絕望地哭泣,看客以為這也是并不搞笑的雜藝一種,依舊是在淡淡地笑。

小醜一刻不停地表演,終于花光了全身的力氣。它終于意識到自己是失敗的,也許它并不适合做這個人的小醜。自己也許只是一廂情願,也許看客沒有了小醜,反倒會更加的快樂。

也許小醜退場的時間到了。

(二)

韓菁的病症終于在沈炎堅持不懈的調理下慢慢好轉。然而她時常發呆的毛病留了下來,常常會看書看到一半就不自覺地轉了頭看向別處,然而撐着下巴兀自發呆。

她最近很想讓自己回到過去,雖然這個願望實在是無法實現,但是她還是不可遏制地幻想能夠回到九歲時候的自己。那個時候她早已從父母雙亡的陰影中走出來,快樂無憂,有最疼愛她的莫家伯父伯母,有無論任何要求都會含笑答應的莫北,她的心思尚幹淨單純,享受萬千寵愛和奢侈生活,可以肆意嚣張和任性,那是專門屬于小孩的特權。

她不用患得患失,也不用憂愁諾言是否真實,也不用為了鏡中花水中月傾盡心力,直至疲憊至極。那個時候,都是別人在為她張羅事物,打點一切。她擁有衆所欣羨的家世,容貌,和無微不至的呵護與縱容。

這些不切實際的渴望讓她時常會想到眼中閃爍明亮光芒。然而當沈炎出聲打斷她之後,她眼中的光芒就又會迅速化成灰燼,隐在最底層,消失不見。

韓菁心情低落,想的東西也不怎麽樂觀。總是在琢磨,是否諸事真的如同江南所說,人一生哭着來,笑着走,幾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後一仰頭,什麽都沒了。那活着的意義究竟在哪裏。

她想了很久也沒有得出答案,有一次被沈炎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就一不留神把問題脫口而出。

沈炎掐掉面前的視頻通話,想了想,眼神很冷靜,卻平鋪直敘地說着相反的話:“假如現在你得眼睜睜地看着我死去,會難受麽?”

韓菁立刻擰起眉毛瞪視他。

“那看來是會的。”沈炎笑了一下,“就算活着真的沒有意義,你也會希望其他人活下去。同樣,反之也成立。我們既然都不是哲學家,這些東西就不要再鑽牛角尖想下去。這些話我從你口中聽到,我有點兒不好受。”

“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而已,沒有鑽牛角尖。”

沈炎沒有反駁她的話,像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又說,“馬上就要畢業,我得定機票。你什麽時候回國?”

韓菁聽他說完,臉色漸漸冷下來,一時沒有回答。

沈炎看着她,說:“你是不是還不想回去?”

韓菁擡起眼看他,眉間已經凝成一片白霜,抿着唇還是沒說話。

沈炎嘆口氣,扔掉筆記本走過來,在她身前半蹲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韓菁僵硬了一下,試圖把手抽出來,沒有成功。

沈炎握得更緊,望着她說:“我們先不回國,出去轉轉散散心,怎麽樣?”

韓菁聲音幹啞,沙沙地像是粗粝的石子一樣說出來:“去哪兒?”

沈炎看着她:“我想帶你去新加坡。”

韓菁對沈炎的建議沒有反對。結業儀式完畢的第二天,兩人便乘航班直飛新加坡。

新加坡是沈炎這幾年一直在考量發展的地方。他的本家在這裏,且看起來勢力不小,兩人剛到機場就受到了沈家的隆重接待。四張陌生的面孔突然沒什麽表情地就冒了出來,在兩人面前整齊劃一地站好,整齊劃一地道了一聲:“少爺。韓小姐。”

韓菁驚詫之餘說不出話來,沈炎則是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去牽她的手,她顧及到他在這四位訓練有素的人面前的面子,沒有掙開。

後來得空,她低聲說:“以前都不知道你在新加坡的情況會這樣。”

“你指機場那天?”沈炎從屏幕前擡頭,接着說下去,“爺爺年歲大了,小輩們大都在中國,很少會過來。我一回來,他自然就非常歡迎。”

“……那天那幾個人整齊戰成一列,架勢真讓我有點兒吃驚。”

“沒什麽吃驚的。都是錢滾錢滾出來的財富。至于權勢,”沈炎像是想到了什麽,笑了一聲,沒再說下去。

“那你打算以後做什麽?”

沈炎又想了想,微微一笑,說:“爺爺現在做什麽,我大概以後也就會做什麽。”

“那你以後就是打算呆在這裏了,是嗎?”

“也許吧。目前是這樣打算的。”

韓菁低聲說:“我本來以為按照你的個性,你會自己出去創業。回T市或者在中國發展。”

“在新加坡我也需要自己創業。”沈炎看看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現在認為,T市那個地方不适合我。”

韓菁在到達新加坡的第二天給莫北打電話,那邊有嘈雜的聲音,以及女子的嬌笑聲,片刻後莫北到了僻靜處:“菁菁。”

他這樣溫柔的聲音讓她一時把話說不出口,靜默片刻後聽到莫北又繼續說下去:“是不是快要回國了?機票是什麽時候?”

“我現在在新加坡。”

“……”

“和沈炎一起。”

“……”

“我暫時還不想回去。”

“……”

韓菁的口氣硬邦邦:“就是這樣,沒有事了。”

“不準挂電話。”莫北的口氣驀地嚴厲,“為什麽突然不打招呼就去了新加坡?”

“你說過,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主決定事情了。”

“我在問你原因。”

“我不想回國。這就是原因。”

莫北吸了口氣,閉眼片刻後語氣柔和下來:“為什麽不想回國?”

韓菁鼻頭一酸:“不想回答。”

“那你預備在那裏待多長時間?”

“還沒有想好。”韓菁擡頭看了看天,把眼淚逼回去,“我要去吃飯了,挂了。再見。”

然而她剛剛把手機扔到床頭,就又聽到了電話鈴聲在響。她瞥一眼上面寫着的“小叔叔”三個字,抽過枕頭壓到上面,然後頭也不回出了卧室。

等到晚上她重新檢查來電顯示,發現有十幾通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全部來自同一個人。

在韓菁的印象中,莫北基本上從沒發過短信。她甚至無法想象出他一個鍵一個鍵敲手機鍵盤的樣子。而如今這一條也十分的簡潔,并沒有什麽多餘的話,只有四個字:菁菁,回來。

這一句話被韓菁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她想象不出他究竟是用什麽樣的語氣和感情才發過來這樣一條短信。然而她心中再次不可抑制地百轉千回,看得久了,鼻頭又開始發酸。

她最近真的是越來越沒出息。不停暗示要忘記的過程,卻也是不停回憶的過程。這樣的忘記怎麽可能會是真的忘記。

韓菁一夜難寐。次日傍晚時分沈炎本來要帶她去吃新加坡特色小吃,但韓菁突然提出要給沈炎做次飯嘗嘗,沈炎愣怔了一瞬後自然委婉阻止,但被韓菁一道無聲的目光一瞅,又自動自發地把正要張開的嘴巴合上。

韓菁把沈炎轟到客廳裏,把廚房的門拉上,按照菜譜規規矩矩地做了一道紫菜湯,兩只煎蛋。前者成品良好,色澤鮮豔,香味也齊全;但煎蛋被鏟子在鍋子裏早就切得七零八落,倒很像是多擱了油的炒蛋。

因為擔心鹽擱多了太鹹,韓菁第一次下廚,完全沒有經驗,以前鹽粒濃縮得就像是原子彈,于是在湯和蛋裏都只是放了幾粒鹽,導致最後味道十分清淡,并且鹽進油鍋,一下子濺裂後濺到了她的手背上,讓她吃飯的時候皮膚還有些微紅。

沈炎給她貼了一張創可貼,坐到餐桌邊的時候又看了看她的手,嘴唇抿了一下,拿起筷子沒有說話。

韓菁瞧着他的臉色,問:“我做飯摔了你一只碗,你不高興了?”

沈炎把口中的煎蛋咽下,擡起頭來:“完全沒有。你給我做飯,我怎麽會不高興?”

“那你還皺什麽眉?”

沈炎的眼神動了動,還是回答:“因為你把手背弄傷了。如果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我還是希望你不做飯。”

韓菁咬了一口煎蛋,皺了皺眉,抽過一邊紙巾又吐出來,扔到了廚房的垃圾桶,再回來的時候看到沈炎已經面不改色地煎蛋完整咽下去,嘴巴張了張:“……你不用這麽給我面子。它确實很不好吃。我看你們做飯都很容易,沒想到我來做就這麽難。”

“比我第一次做的時候好多了。”沈炎笑,“我頭一次煎蛋的時候都分不清煎和烤,就把雞蛋直接打進鍋子裏,油也沒加,最後糊成了一團黑。你的這個,只不過是稍稍不成形,清淡了一點,哪就那麽難吃?”

韓菁彎起嘴角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沈炎瞅了她一眼,輕聲問:“你今天怎麽想起給我做飯?”

“我只是覺得……”韓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幫了我那麽多,我總要答謝一下。”

“你不想欠人情。”沈炎放下筷子,聲音很淡,“可是我幫你的不是人情。女朋友本來就是要被照顧的。”

他頓了一下,又斂聲問:“你打算回國了?”

韓菁擡起頭,略微驚訝地看着他。然而沈炎并不對自己猜對了她的心思感到高興,他的眉眼間漸漸生出一片冷色,接着問:“那還回不回來?”

韓菁沉默在那裏,一時間沒有回答。她受心意驅使行事,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沈炎得不到她的回話,話說得更加簡潔:“那提前祝你一路平安。”

韓菁沒有告知任何人她會提前回來。所以當她打車回到別墅的時候,見到女傭和管家們個個都是先訝異然後驚喜的表情。莫北不在家,韓菁把行李扔到家裏,聽說他還在公司,思索了一下,又拿了鑰匙開車去了他的公司。

但是莫北也沒有在公司,秘書告知她江南之前來找莫先生,兩人一起出去了,似乎是有一場小聚。

韓菁沒有打電話,按照他們以往經常相聚的地方一家家找,她很好運,在距離莫北公司最近的一家會所裏,被泊車的小弟認出并告知莫先生在裏面。她在服務生的引導下一路上了頂層,在包廂外聽到了幾個男人熟悉的說笑聲,腳步又在門口停住。

正好有服務生從裏面出來,關上門的時候見到她,正要出聲,被韓菁擺擺手堵回去,又逮住時機讓門口留了一條細細的縫。她細眼看進去,一眼便看到了莫北。

(三)

包廂內似乎人數衆多,莺歌笑語沒有間斷。莫北坐在沙發中間右側的位置,面前是一列清一色的紅酒。他沒有喝醉,還很精神,并且正被一左一右一紅一白兩個穿着清涼的妹妹包圍。

莫北的位置正對包廂門口,韓菁不但可以清楚聽到他們的對話,還可以清楚看到。首先便是莫北的輕笑聲:“你們想要怎麽玩?”

這裏的女子個個都訓練有素,眼裏的情意欲語還休,潔白的肌膚含而不露,嬌滴滴的女聲甜而不膩,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誰輸了就要喝一杯酒……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莫北向後靠了靠,捏着酒杯還是很溫柔的笑容:“太俗套,玩膩了。”

美人咬咬下唇,眼睛忽閃成妩媚形狀,聲音柔美,很能醉人:“那……莫先生想要怎麽玩?”

莫北靠在沙發裏,再次避過美人想要靠近的意圖,從口袋裏摸出一只火機,嶄新的銀白色機身在燈光底下刷出一抹冰冷銳光,扔到茶幾上,嘴角一點笑容:“你倆猜猜它的價格,誰猜得最接近,這個東西歸誰。”

美人微微撅了嘴,唇色流光潋滟,手指眼看就要挽上包廂裏唯一男人的臂彎,聲音軟甜得快要擠出水來:“莫先生……”

後面的韓菁沒有再看下去,直接轉身離開。

等晚上莫北回家,才知曉韓菁已經回到T市,且已在卧室睡下。次日清晨韓菁起床後見到莫北,他依舊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且溫柔優雅,對她回國并不驚訝,收了電話便沖她招招手:“菁菁,過來吃早飯。”

等她坐下,他又說:“昨天晚上你睡着了,就沒去吵你。昨天什麽時候回來的?”

“下午。”

“和沈炎一起嗎?”

韓菁一塊塊撕面包,撕完了也不着急咽下去,慢慢擺成一個個怪異形狀,頭也不擡說:“我自己回的。”

“管家說你昨天去公司找我,怎麽不和我打電話呢?”

“手機沒有電了。”

莫北看了她一眼,緩聲說:“怎麽今天說話硬邦邦的?”

韓菁憋住一口氣沒有說話。

莫北把她手裏碎成一片片的面包捏過去,轉手在她手心裏塞了一杯牛奶,說得漫不經心:“昨天上午,江南和你易寧嫂嫂離婚了。”

“……”

一向溫順的人一旦堅定了信念,往往比一直都固執的人更難說服。

自從分娩後,易寧的生活重心全部放在新生兒的身上,照顧得無微不至,難有江南可以插手幫忙的餘地。以前是江南無視那座婚房別墅,現在是江南被那座婚房別墅無視。

半年內基本每一天兩人都是無聲的冷戰。半年後江南悄無聲息搬離別墅。又過了一個月,兒子患病,易寧給江南打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最後則被直接挂斷。

等到江南酒醉清醒後去了醫院,易寧已經抱着銘銘回了家,聽到他進門的聲音,連眼皮也沒有擡一下。

如此誤會多次,導致冷戰不斷升級,離婚由易寧在一周前提出,不要財産只要兒子,并且意思很堅決,兼之易家對離婚一事出乎意料的鼎力支持,讓江南沒有置喙的餘地。

但江南堅持要付一大筆離婚費用,易寧眼神淡淡的,笑容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說了有史以來最重的重話:“你想用錢來填平你心裏的愧疚感,是不可能的。”

兩人最終協議離婚。

就是個木頭人,對離婚也應該有所痛苦。韓菁聽完靜默不語,想起前一晚看到江南在包廂裏笑得一幅無懈可擊的模樣,沒有再說什麽。

江南,莫北,他們都是僞裝極好的人。痛苦越大,笑容反而越深。

三天後慈善拍賣會,莫北帶韓菁一起出席。韓菁這次見到江南的時候,對他的态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彎,格外的乖巧懂事,不但先開口叫了“江南哥哥”,連對話口氣都十分的懂事溫順。

這讓江南反而覺得分外詭異。他受不住韓菁這樣突如其來的殷勤,更何況她還拿一雙又黑又亮就像是會說話的眼睛一直一直望着他。

“菁菁,”他的雙手在下巴處捧成一個花瓣盛開的樣子,“你現在乖得就跟這麽一朵兒空谷百合似的。你受什麽刺激了?”

韓菁的臉色難得沒有立刻陰雲密布,反倒是眉心微蹙,望着他慢慢開了口:“那你誠實告訴我,和易寧嫂嫂離婚,你難過不難過,後悔不後悔?”

江南一愣,粲然一笑,很快回答:“你看我現在像是難過和後悔的樣子嗎?一個離婚還為難不住我。”

韓菁擰起眉,還是幽幽地長久注視他,沒有吭聲。

如此過了兩分鐘,江南終于敵不住她那種“我知道你在說謊但我很懂事我絕對不戳穿我等你自己坦白”的眼神,嘆了口氣,笑容收斂,看了看天花板,說:“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兒難過,也有點兒後悔。”

韓菁還是不答話,又過了兩分鐘,江南扶住額頭,猛地灌下一大口紅酒,鼻息重重呼出,第二次改口:“算我求求你,你就別再用這種眼神看着我了。行了我都承認,我不是一丁點兒的難過後悔,我是很難過後悔。不過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所以一切都算是我自作自受。”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面無表情,語速很快,口氣也很無所謂,并且眼睛盯住遠方一點一動也不動。韓菁瞅了他最後一眼,終于收回目光。

江南向侍者要了另一杯紅酒,韓菁蓋住他的杯口:“那你就沒想過要挽回嗎?”

江南低頭沖她一笑:“算了。天要下雨,你易寧嫂嫂要離婚。既然她不樂意,那就這樣結束了吧。”

慈善拍賣的物品裏有一件唐寅真跡。起初競拍的人很多,但是漲到三百五十萬的時候,競拍的人已經寥寥無幾。韓菁就在這寥寥無幾少數人之列,她回頭看了看莫北,見他臉色一派淡然,沒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便繼續放心舉牌。

再後來就只剩下韓菁和另外一人在互相競拍,漸漸價格提升到了五百萬,遠遠超出了最初估價。而對方顯然還沒有要停止的意思,韓菁的固執也拗上來,兩人繼續咬得很緊。

韓菁:“五百五十萬。”

“五百六十萬。”

“五百七十萬。”

“五百八十萬。”

“六百萬。”

對方頓了好一會兒,直到拍賣師催促完第三遍,才再次舉起牌:“六百五十萬。”

這次韓菁收了牌子沒有再競價。

真跡被不知名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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