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韓菁二十三歲
(一)
韓菁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在二十三歲這樣的年紀披上婚紗,更沒有想過會在T城以外的新加坡和除去莫北以外的人結婚。雖然她也不曾敢設想過和莫北結婚。
然而只能說世事太無常。她此刻恰恰就正筆直站在新加坡沈家的客廳裏,雙臂兩側平伸地由着領命上門的裁縫為她度量尺寸。沈炎坐在一邊沙發上,單手撐額看着她,膝頭上還攤着兩本由名師精心設計的婚紗樣冊。
這就像是夢一場。而韓菁已經分不清以前和現在究竟哪個更為不真實一些。
她等待的時間已經足夠漫長,崎岖路上蔓生的情感就如牽牛花,傾盡自己全部的生命爬上牆頭,只為了能再靠近陽光一點點;傾盡自己全部的生命熱烈綻放,只是希望他可以更懂得她一點。
然而終究等到枯萎,她的願望也沒有實現。
她理智上本不應該怪莫北,可是仍舊覺得難過與委屈。她也想過怨恨自己,為什麽這樣久的時間裏,只知道任性發脾氣,卻沒有開口的勇氣。然而在他深邃如海的迷人眼眸之下,她根本就連走上前抱一抱的力氣都失去。
她沒有辦法再呆在T市,再待下去,她所有積聚起來的力量都會再度在莫北的溫柔之下土崩瓦解。
韓菁還記得自己十歲那年,莫北打理生意的手腕已經很成熟。他在那年春天還清了從莫伯父那裏借到的第一筆啓動資金,并且把自己公司的規模擴大了一倍,以及買了一棟別墅,只等裝修完畢就從莫家那個庭院裏搬出去。
她下午從莫伯母那裏得知了消息,等到莫北晚上回來,他還沒把外套脫掉,她就已經穿着大大兔子耳朵的拖鞋沖了過去,然後緊緊抱住他的腰,仰臉看着他,眼睛裏蓄滿淚水,嘴巴抿得很緊。
“你要搬出去自己住了嗎?”
莫北一怔,把她騰空抱起來,眨眼間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而他則穩穩地坐在了沙發裏,然後摸了摸她的頭,微微地笑:“是啊。”
她的眼睛迅速紅了一圈:“我不想讓你走。”
莫北看着她,露出很安撫的笑容:“我每個周末都會回來看菁菁的。”
但明顯沒有效果,韓菁揪住他的袖子,聲音已帶哭腔,又重重地強調了一遍:“我不想讓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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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莫北微微歪了頭,做出思考的模樣,“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那邊住?”
她抿着唇,顯然被這個問題為難住。她的眼光掃過樓上莫伯父待的書房,又掃過外面正在培育花栽的莫伯母,又轉回來,眉頭緊緊蹙起來:“你為什麽一定要搬出去呢?這裏不好嗎?”
“這裏很好。但這裏是你莫伯父建造的家,現在小叔叔已經到了一定年紀,也需要自己建造一個類似這樣的地方。”
她不再問下去,眼淚滿在眶裏不肯滴出來,很有可憐巴巴的意味,就像是羽翼未豐的雛鳥在秋風蕭瑟中等待救援的模樣。莫北不忍看下去,正要安撫,她開了口,語氣很堅決:“我要和你一起住。”
這句話明顯是在心裏掙紮衡量了很久才說出來,但有些出乎莫北的意料。他微微一頓,柔聲問:“那莫伯父和莫伯母呢?”
韓菁咬着唇又糾結了片刻,然後定定地看着他,把他的袖子攥得更加緊,語氣堅決得就像是宣誓一般:“我要和你一起住。”
莫北停了停,仔細瞧了她一會兒,親親她的額頭,聲音很溫柔:“也好。”
她自九歲起,到二十一歲止,滿心滿眼都只有莫北一個,流的所有眼淚都是為了一個人,她已經心甘情願地撞得頭破血流。她因他笑因他哭,花了十幾年的光陰,用盡十幾年的氣力,去追逐一個人的腳步。就像是在飲一杯甜蜜的慢性毒藥,越陷越深,思念他迷戀他,固執成了偏執,乃至失魂落魄,沒得挽回。
她只覺得悲傷,無窮盡蔓延的悲傷。為什麽她碰上了那一句她最不相信的話:全世界都知道我愛你,除了站在我面前的你。
她已經為這個人哭過太多回,從今天開始再也不想為了他掉眼淚。
去年秋天,韓菁在車禍的第三天與沈炎一起從T市飛新加坡,莫北和江南給她送行。那是她至今為止最後一次見到莫北。
在那之前的幾天他們兩個就在無聲地冷戰。莫北在去機場的路上臉色也沒有好轉,戴着墨鏡,一直到她安檢離開都沒有摘下。嘴唇微抿,一路無話。
他這個樣子,明顯就是不悅。然而還有比他更不悅的人。韓菁一路也是繃着臉,在車子裏的時候一直別着頭看窗外,到了機場就一直看着安檢口。總之視線絕對不與莫北交彙,話也不肯多說,一直同樣的面無表情。
于是打圓場的任務就落到了江南的肩上。他笑意融融地問她:“這次去了什麽時候再回來呢?”
韓菁的目光轉到江南的臉上,平靜地說:“再不回來了。”
“又在鬧脾氣。”江南擰擰她的臉頰,被她皺着眉掙開,他也不在意,看了眼沈炎,又笑着說,“越大越長回去。以前明明逗一逗還能笑的,現在都成冰山美人了。”
韓菁面無表情,又把之前的話說了一遍:“我沒在鬧脾氣。我說再不回來,就是再不回來。”
她的語氣史無前例的決絕,沈炎張張嘴,仔細審視了她一會兒,仍然不知該說些什麽。扭頭去看莫北,後者一身休閑服,完全無動于衷。他只好再轉頭,同沈炎道:“菁菁過去之後麻煩肯定少不了。有事的時候記得給這邊打個電話。”
沈炎清淡地笑:“好的。不過凡事還是要征求她的意見,她同意了才可以說。”
沈炎說得很準。韓菁拒絕T市的一切消息,也禁止他向T市透露消息。就連她接受沈炎的求婚以及生了一場大病這樣的事,莫北和江南都是在三個月之後才得知。
沈炎求婚是在他們抵達新加坡的七天後。那天他拖着韓菁一起去超市,準備做一次豐盛晚餐。但韓菁胃口恹恹,唯一肯吃的蔬菜只有一個土豆,唯一肯吃的肉類只剩下一個牛肉。回到家後沈炎把這兩個東西窮盡了花樣,光是土豆就做了五道菜式,炝土豆絲,土豆炖牛腩,炒土豆塊,拔絲土豆,以及土豆湯。
韓菁看了以後啼笑皆非,連連稱呼他沈大廚,後又改口叫神廚。
沈炎在廚房裏折騰得辛苦,韓菁也很買賬,盡管沒有多大食欲,還是每個菜都吃掉一點,炖牛腩和土豆拔絲更是多次動筷。
席間很輕松。沈炎回顧起和韓菁一起游覽歐洲列國時遇到的趣事,餐廳裏便時不時會有笑聲聽到。到飯尾的時候,沈炎起身去了卧室。片刻後他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只手工的陶瓷杯子。那只杯子很眼熟,眼熟到韓菁覺得和十七歲那年他送給她的那一只非常像,像到幾乎一模一樣。
“這就是那年我做的後來送給你的那一只。”沈炎笑了笑,“是去從國內過來那次,去機場之前我去接你,從你的房間偷到了這裏。”
“……”
“這個杯子裏其實有個小玩意兒。”他微微眯起眼,用指腹最敏感的地方仔細按着杯身下半部分,片刻後突然用力,很快“咔嚓”輕微的聲音響起,紋着青花的杯身有個地方被按塌,露出裏面一個狹窄的縫隙。
他把那個縫隙朝下晃了晃,片刻後真的倒出來一個小玩意兒。
是一只三色金的三環鑲鑽戒指,每環都鑲滿細碎的鑽石,金白交錯,精雕細琢,即使在柔和的餐廳燈光下也依舊閃爍耀眼光芒。
韓菁望着那只鑽戒,沒有動。
眼前的架勢一看便知下面将要發生些什麽,她沒有喜悅和激動,但也不見得就很反感。只是潛意識下依舊有些失措,總覺得這樣是否太早。不過她的臉龐一如既往的細膩柔和,嘴唇抿着,看不出任何情緒。
“莫先生說你有和我結婚的打算。但我覺得求婚這種事,應該我來做比較合适。”那只戒指被他平托在掌心,美麗精致得讓人迷炫。他的聲音低沉,并且帶有極難得的溫柔,溫柔到近乎蠱惑,“這只鑽戒不是很名貴,但是是用我那年暑假打工的全部薪水買下的。我想了一周,也不知道該怎麽求婚才合适。我知道你不喜歡太花哨,也不知道說些什麽話會打動你。”
“現在你也許覺得年紀還小,結婚的事還很遙遠。可對于我來說,我從沒有這麽渴望想要珍藏起一個人,這種渴望已經濃烈得我再也忍不住,想要開口求婚。”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聲音懇切到虔誠,“韓菁,你嫁給我好不好?”
韓菁從來沒有懷疑過沈炎的情感。
他看着她的時候通常眼神都很收斂,然而她即使是在離他十米遠的地方動一動,他也能在同一時間裏快速察覺。
那一晚沈炎眼底的情感就像是汪洋恣肆的大海,深邃而且浩瀚,情意不加掩飾。他一直都維持着手托戒指的姿勢,一直在等待她的回答,眼睛也沒有眨。他那張臉龐英俊,加上這樣的目光,即使是一個素昧平生的女生,這樣第一眼見到他,也許也要動心。
韓菁盯着那枚鑽戒,微微歪着頭,陷入沉思。良久之後視線終于慢慢轉回到他那張好看的面孔上,聲音很沙啞,不過很清晰:“……好啊。”
她很平靜地說出來,沈炎卻像是受到了震動。一時口不能言,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相信了她說的話,眼睛連閃了好幾下,動動唇,說:“……謝謝。”
他微微低頭,用微涼帶汗的手握住她的,把戒指一寸寸仔細套上去。
如果按照沈炎的本意,那他估計想當天求婚的下一秒就拉着韓菁去教堂。只是考慮到韓菁腿傷未愈,他們的婚禮還是不得不定在當年冬天。
然而沒有預料到的是,等韓菁腿傷痊愈後,她卻又開始生病,病勢前所未有的兇猛,連帶婚期又不得不順延到次年春天。
幾乎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她這回生病大半部分都是心理原因在作祟。高燒不退,食欲不振且嘔吐不止,頭疼得快要爆炸,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覺,韓菁幾乎以肉眼可以看得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就像是一片千瘡百孔的樹葉,仿佛稍稍錯開眼,就可能随時會離開。然而她的态度又一如既往的強硬,沒有回旋餘地,沒人敢勸她看看醫生。
沈炎那天從外面回來,輕敲卧室門而後推開,一眼掃過去,柔軟大床上躺着的人幾乎毫無生機。他的面色陡然變白,快得近乎小跑過去,拍了拍她的臉,手指觸及到一點溫熱,才終于放下心來。
他的動靜不小,睡得再沉的人也能被吵醒,更何況是淺眠已成習慣的韓菁。她緩緩睜開眼,微皺着眉,聲音帶着久病不愈的沙啞:“怎麽了?”
沈炎握住她的手,兩個人甚至分不清誰比誰要更涼一些。他的眉頭蹙得很緊,聲音努力維持平穩:“韓菁,你吃點藥好不好?我請求你吃點藥好不好?”
他長這麽大,從未這樣開口求過人。他剛剛從外面回來,連衣服也沒有來得及換就過來看她。此刻坐在她床邊,眼眸深邃,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憔悴,以及顯而易見的心疼。
韓菁抿着唇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說:“我又不會死。”
“但是我很害怕。”沈炎小心勸說,“你的病症很好治,醫生說不管是傳統療法或者是西方療法,只要三四天就可以好。吃藥不會有什麽可怕的後果發生。給你調配的藥都不苦,都包着糖衣,或者有點兒酸甜。如果你還擔心,給你開的處方,你吃一劑我就跟你一塊兒吃一劑好不好?”
他靜了靜,又輕聲開口,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你為什麽就是不肯吃藥呢?”
他拽過抱枕墊在坐起身的韓菁的後背,斂起眉眼,表情不複以往淡定。韓菁看看他,說的卻是無關的話:“我答應你求婚答應得很快,你是不是倒是覺得不安了?”
“……是。”沈炎很想否認,然而他在她的眼睛底下根本說不出假話,最後只能低低承認,“我求婚的把握只有一成。沒想過會中獎。”
“覺得我是因為賭氣?”見沈炎遲疑片刻後點頭,她睫毛也不動一下,又說,“那你還求婚?”
“萬一以後連一成的把握也沒有了怎麽辦?我那天的手心其實和今天一樣涼。”他握住她的手,目光平視她,“你喜歡莫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并且你到現在還是喜歡他。”
他提到莫北兩個字,韓菁依舊沒有動。只是稍稍轉了眼去看窗外,微微抿着唇良久都沒有回話。
“其實你可以不答應求婚。給我希望再讓我失望會很殘忍。”沈炎輕聲說,“韓菁,我最後一遍問你,你究竟會不會跟我結婚?”
韓菁扭過頭對他笑笑,說:“我既然答應嫁給你,除非你婚後對我很不好,否則我不會離開你。”
沈炎望着她半晌,又沉聲開口:“那如果萬一莫北搶婚呢?你還會不會嫁給我?”
韓菁擡眼看他,目光流轉卻不答話,明顯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又頓了片刻,才垂下眼,低低地說:“他那樣的人,怎麽可能做出搶婚這種事呢?”
沈炎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多加評論。
韓菁終究還是順着沈炎去了趟醫院做了次全身檢查。
對韓菁而言,她從小到大的生活都稱得上優渥。來新加坡之後,沈炎心細如針,将她的生活安排得滴水不漏。沒有來新加坡之前,莫北疼愛她,已經成了一種本能。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甚至都無需說出來,莫北便已經将東西送了過來。
只不過沈炎不知曉,她其實極端排斥與身體檢查有關的一切人事物。
她恐懼醫院,醫生,藥片,乃至溫度計。五歲那年父母去世對韓菁造成了心理創傷,醫院等于死亡,醫生等于宣判死亡,藥片不過是死亡的催化劑,這種執拗得徹底的認知即使是莫北暗中請無數心理醫生治療也無濟于事。
然而兒童又一向是流行性感冒的青睐對象,即便是被呵護得關懷備至的韓菁也難以逃脫。十三歲那年冬天韓菁大病一場,治愈後不瘦反胖,但卻是折騰得莫北清減了一圈。
韓菁明明燒得臉頰通紅,卻态度強硬地拒絕測體溫,全程只能靠莫北的手背和額頭幫忙估算;随後她又拒絕吃藥,嘴巴閉得比貝殼還緊,全程只能靠家庭醫生熬得極爛的藥粥來輔助治療。更不要提打針吊點滴,那根本就和韓菁絕緣。
饒是莫北再耐性十足,那段時間也被韓菁磨得脾氣都沒了:“中藥不喝西藥不吃,我給你治病比對付公司那群頑固不化的老頭子還頭疼。”
韓菁回答他的是抱住被子翻個身,然後調整了姿勢繼續睡。
這些過往對于如今的韓菁來說,已經既不想再提也不能再提。她很沉默地跟着沈炎把身體從頭到腳體檢了一遍,全程都擰着眉頭。韓菁等待體檢結果的時候,沈炎離開了好一會兒,回來時懷裏抱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藥,韓菁終于忍不住,如果此刻眼前有張桌子說不定她早就掀了:“這些藥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能不吃嗎?”
沈炎很鎮定:“從醫生的角度看,不能。剛才我被告知,你有胃炎膽囊炎貧血,此外還有生理失調以及輕微心肌炎。但是這些藥我可以陪你一起吃。你吃一份我吃一份,這樣可以嗎?”
“……”韓菁面無表情地望了他一會兒,轉身就走。
體檢只是個開場,後頭還有連綿不斷的噩夢。除去吃不完的瓶瓶罐罐,沈炎還給她弄來許多湯湯水水。韓菁數次想反抗,但只要她一冒出要推拒的意思,沈炎就把那把藥片和湯水弄成兩份,一份遞給她,一份自己作勢喝下去。
他這種行為讓韓菁非常惱火,但又發作不得。這樣過了一周,韓菁終于爆發:“你可以了!你再這樣我就離家出走!”
沈炎被她弄得有點哭笑不得,好容易才繃回面皮,繼續攪着湯汁:“可以啊。你離家出走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咱倆私奔。”
“……沈炎!我在說正經的!”
沈炎壓根不理會她已經快要豎起來的眉毛,只雲淡風輕地說:“這藥……這湯水裏含有一部分雌激素。你看,我已經跟着你喝了一周。如果你想讓我變得半男不女,那我每天就陪你一起喝半碗。”
“……”
韓菁被沈炎壓制得沒有反抗之力。她對着他,無法像對莫北那樣蠻橫。而沈炎再溫柔,也不會像莫北那樣沒有底線的縱容。
韓菁與沈炎相處,那種小心翼翼的感覺便轉嫁到了沈炎身上。她只覺得輕松。
又過了幾天,韓菁的身體狀況自我感覺有所好轉,江南突然打過電話來。
韓菁在看到來電的那一刻,臉色就刷地冷下來。
江南的說話聲音不複以往吊兒郎當,一副“你需要好好解釋”的口吻:“菁菁,這真不是你的風格。”
韓菁當時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喂魚,捏着電話漫不經心作答:“我的風格這幾年早就變了。”
江南忍住怒意:“這樣大的事情,如果我不是從別人口中知道,你是不是就不準備告訴我和莫北了?”
“我說與不說,你們總會在事情前一刻知道的。”
江南終于氣急敗壞:“韓菁!你給我從新加坡回來!你不能嫁給沈炎,你知不知道?”
“為什麽不能?”韓菁想了想,說,“我記得你以前告訴我,讓我不要找一個像你或者小叔叔一樣的人。沈炎哪一條不符合你們的審美标準了,我為什麽就一定要聽你們的話?”
江南被噎得半死,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問:“你還真想來真的?”
“我哪裏像是來假的?”
江南再次忍不住地氣急敗壞:“你那麽多年喜歡的都是莫北,現在要嫁給沈炎??行啊你,來來來,你好好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這話說出來,雙方兩邊都靜默了片刻。韓菁受到震動的時間比江南預想的還要長,一整句分成了好幾段才說出口:“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江南也跟着沉默,半晌嘆一口氣,語氣緩和不少:“總之,你不能嫁給沈炎,菁菁。”
“回答我!”
江南沉默了一下,再嘆一口氣:“你那些小動作,誰能看不出來呢?你想要什麽都給你,你回T市來好不好?”
韓菁仰頭望望萬裏無雲的好天氣,把飽滿的淚水硬生生逼退回去,她的喉嚨梗塞住,說不出話來。
“至于莫北,我的确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問也問不出來。但是菁菁,你嫁給沈炎要做什麽呢?要一個你不喜歡的玩具,你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
“沈炎不是玩具。”韓菁冷冷地說,“跟他在一起有什麽不好,至少我也不會不高興。易寧喜歡你,嫁給你又有什麽好受的?我幹什麽非要自讨苦吃?”
江南再次被噎住,好一會兒才說:“你不要惱羞成怒了就來揭我的傷疤。易寧和我跟你和莫北不一樣。是,你和沈炎相處也許會很輕松,不會不高興。但是你也不會有多高興。你這麽偏執,所有高興和痛苦,只可能來自一個人。有人可以将就,但是你不能。你年紀還這麽小,做這麽大的決定,以後會後悔的。”
“我肯定不會後悔。”韓菁截斷他的話,把手中的魚食一把全部扔進池塘,“要想阻止我,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別再試圖對我口舌教育了,我聽不進去。”
(二)
韓菁把電話掐斷後,把自己關在卧室中,拉了一整個下午的小提琴。她面前擺着琴譜,然而半點也沒有按照上面所指導的行事,而是随心所欲地想用力就用力,想飙高音就飙高音,魔音穿耳讓家中的仆人紛紛捂住耳朵避着走,她自己卻是充耳不聞。
第二天上午韓菁繼續在卧室中進行毀耳不倦的魔音事業。小提琴在她手中俨然變成一把絕利匕首,殺得傭人紛紛天靈蓋崩裂。然而終于還是有人不得不在死前最後一刻去敲她的門,畢恭畢敬地說:“韓小姐,外面有位叫莫北的莫先生要找你。”
韓菁的弓弦猛地一拉,一根琴弦應聲而斷。
莫北走進韓菁房間的時候,首先便聞到一股清淡的水果香。沈炎致力于讓韓菁在新加坡受到無微不至的舒适照顧,連這樣的細節也從T市照搬過來。
而韓菁背對着他蹲在地上,脊背上的肩胛骨瘦成兩片蝴蝶骨翼形狀,懷中一把小提琴,她的手在上面撥弄,并沒有回頭。
等他再走近幾步,才發現她正用剪刀一根根地剪着琴弦。她明明看到了他的褲腳,聞到了他身上固有的,從來不曾改變過的獨特清香味道,卻一直都不肯擡頭看一眼。
然而這一刻在韓菁有些顫抖有些脫力的手中,恐怕一張紙也難以裁斷。她越來越用力,卻都是白費力氣。莫北在她身旁跟着蹲下來,她垂着頭,稍稍擡眼便又看到了他的淺色襯衫,修長勻稱的手臂,他離她不遠不近,呼吸平穩,她未曾擡頭都能知道他在用那雙再好看不過的眼睛看着她。
莫北的确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片刻後低低地,緩聲念了她的名字:“菁菁。”
他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就像是含着蜜糖一樣的呢喃出來。低沉動聽,就像是他常常撫摸她額頭的那雙手一樣溫柔,十幾年以來一成不變。
韓菁死死壓抑住呼吸和哽咽,硬着後背低着頭,一動也不動。
莫北伸出一只手,那五指修長分明,此刻正不動聲色地握住她的手背,制止她把琴弦繼續減下去,他的聲音柔和,再次念了一遍:“菁菁。”
韓菁不耐,把剪刀無意間一揚,最尖銳的地方無意中碰到阻礙,她一怔,扭頭,才發現莫北的手臂被劃開了十幾公分,血立即順着紋路流下來。
韓菁愣愣地看了兩秒鐘,剪刀和小提琴也跟着一股腦扔在了地上。莫北用另一只手按住傷口,血順着指縫滴到地板上,紅得讓人觸目驚心。
她終于肯擡頭看向他,眼神有點兒迷茫。莫北神色平靜,對傷處置若罔聞,手指倒是想要撫上她的臉頰,擡起來後才發現滿手都是血跡,只能作罷。
韓菁在他來新加坡之前,揣摩過他得知她結婚可能出現的數種情緒,設想過數種與他對峙的方式,卻沒有想象過,他在面對她與沈炎結婚的事實還能這麽平靜,平靜得讓她手足無措,平靜得又讓她咬牙切齒。
他們兩個坐在沙發上,相距三米遠。韓菁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同一個敵人談判。神色冷冽,語氣更是不善:“你來幹什麽?”
莫北一手按在傷口處,專注地看着她,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也許比以往更要溫柔幾分:“我來接你回家。”
韓菁別過臉拒絕同他對視,眼角就像是結着霜:“這裏就是我以後的家。”
莫北看看她僵硬的側臉,過了一會兒,字斟句酌地說出每一個字:“如果我說,我請求你,不要跟沈炎結婚,跟我回家,可不可以?”
韓菁微微一震,慢慢轉過頭來看他,莫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她面前,半蹲着,用尚且幹淨的那只手去拉她的手,溫聲說:“好不好?”
韓菁眼眶陡然一熱:“給我個理由。”
莫北又看看她,韓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看他擡起她的手,把手心張開,在上面輕輕一吻。
“這個理由夠不夠?”
韓菁的眼睛瞬間睜大,微微張開嘴,說不出任何話。過了好一會兒,搖頭,語氣哽咽,同時又堅硬:“你以前也常常做這個。這不是理由。”
她推開他要走,被莫北抓住兩只手臂強行按回沙發裏。他很有技巧地壓上來,握住她的手腕,固定她的下巴,眼睫毛微微低下去,慢慢挨近,在韓菁臉通紅的那一剎那,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那這樣,夠不夠?”
韓菁的眼淚在他嘴唇離開的那一瞬間簌簌掉下來。就像是崩閘的湖水,一發而不可收。
這一刻她等了那麽久。
韓菁死死咬住嘴唇,依然咽不下哽咽的聲音。莫北要把她環進手臂裏,被韓菁猛地推開。他的動作頓了頓,取出手帕在她臉上一點點擦拭,動作一如既往溫柔,一時沒有出聲。
韓菁淚眼模糊,神情卻始終倔強,那是她決定固執不聽話時所習慣的神情,讓莫北的動作稍稍一頓。
過了片刻,果然她一把抹去眼淚,冷冷地看着他:“我不回去。”
“為什麽?”
韓菁的聲音冷冽得像塊冰:“原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我過幾天就要和沈炎一起去試婚紗,然後要跟他舉行婚禮。”
莫北看看她,又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在賭氣,是不是?”
他的眉眼溫柔,手心溫暖,卻不複往日幹燥,微微有汗濕。只是韓菁沒有注意到,她使勁要抽出手來,卻沒有成功。她皺緊眉頭使了更大的力氣,終于擺脫了他。她要離開,被莫北拽住,緊緊抱在懷中。他傷口上的血跡沾染到了她的衣服上,但兩個人都恍若未聞。莫北輕聲說:“你沒有話想要問問我?”
韓菁用腳去踢他,但軟綿綿地沒有什麽效果。這讓她更加惱怒,答話也利落:“沒有。”
“可我有話想跟你說。”莫北把她的肩膀扳過去,看着她的眼睛說,“你以前問我有沒有做過後悔的事。我現在告訴你,我做過最後悔的就是娶了韓冰,讓你跟着沈炎去了英國。我十分後悔,後悔得要命。”
韓菁一動不動,整張臉冷凝成一塊雕塑。
“不要和沈炎結婚,可以嗎?”莫北微微俯身,跟着把她倔強的臉也捧端正,他的額頭貼上來,抵住她的,兩人呼吸相聞,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體溫,他的話溫柔如昔,“剩下的都讓我去處理。跟我回家,好不好?”
韓菁望着他,眼角漸漸又有淚痕滲出來。直到面前的影像又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她才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撇開了他的手。
她後退一步,站在靠窗位置,靜靜地說:“我不。”
她很想對他說,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難熬?知不知道我去年在這裏差點死掉?知不知道我被韓冰像毒針一樣的話刺得狼狽不堪,差點想要自殺?
可這些她又都說不出口。她曾經卑微至此,懦弱至此,說出來又能怎麽樣?如果用韓冰的話來講,這一切都是她自願去做,咎由自取。
我曾經那樣愛你,可你卻在我已經決定放棄的時候回頭。
韓菁只是狠狠地瞪着他,眼睛明亮蘊含水滴,再次重複了一遍:“我不。”
沈炎中午回來的時候,屋子中只有韓菁一個人。她躺在床上,背對着他,安靜的樣子像是睡着。
他思索了一下,還是走過去,隔着被子輕輕拍着她的肩頭:“韓菁,我們該吃中飯了。”
韓菁更加努力地把自己埋進被子裏,聲音悶悶地傳過來:“我不想吃。”
沈炎說:“勉強吃一點,廚師費了好大的勁做好的,總不能辜負是不是?不想下床的話,我給你把菜品端進來怎麽樣?”
韓菁無奈,把被子猛地掀開,入眼的便是沈炎的那張臉。她很仔細地觀察他的臉色,沈炎笑了笑:“怎麽了?”
“……沒什麽。”她只得低下頭,“我們去餐廳吃。”
第二日,莫北被韓菁擋在大門外。韓菁在院子中發呆了半晌,找出一塊素描板和兩張素描紙,想象着沈炎的神态和五官開始一筆筆勾勒。她畫得很仔細,但時常會停筆,托着腮發呆一會兒,然後才像是猛地回過神來,又重新捏住鉛筆塗抹。
傍晚時分沈炎回來,韓菁已把素描完成了絕大部分。她等他走近了,給他看成果,難得露出一個笑容,很是充滿成就感:“我畫得怎麽樣?”
“很好。”沈炎把畫板接過去,仔細端詳了半晌才說話,“怎麽想起給我畫像?”
“今天突然想起來而已。”韓菁把鉛筆收起來,說,“反正我也是閑着沒有事做。”
沈炎微微一笑:“那等你身體好得差不多了,我就給你找點事情做?”
韓菁遲疑了片刻,還是說:“沈炎,莫北昨天來了新加坡,你知道的。”
沈炎說:“然後呢?”
“……你不想知道我們談了什麽?”
“不想。”沈炎淡淡地,“但我想我可以猜得到。而且你現在為我畫素描,讓我想起來,我在你十九歲生日的時候答應過你,願意幫你達成一件事。這個承諾到現在還沒有兌現。那麽現在呢?你預備拿這個承諾讓我退婚嗎?”
他的口氣些微尖銳,韓菁微微擰起眉,半晌才說:“我會跟你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