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攔路狗
秋月宮的火直燒到了天亮,兩個多時辰足夠将偌大宮殿燒得只剩焦架,麒華殿中暖熱,一扇木雕麒麟踏風屏風隔在中間,內側是正不省人事的天子與手忙腳亂的太醫,外側則是連夜入宮的幾位朝中重臣。
幾人臉色都不大好看。
跪在地上的內侍宮女占了半個屋子,為首的大太監垂着頭,鬓邊已被冷汗浸濕。
屏風外陷入死寂。
直至幾位太醫魚貫而出,伏地回禀:“幾位大人,陛下身上的灼傷皆在雙腿,日日換藥應無大礙,只是炙煙入肺腑……”
太醫微頓了須臾,像是在斟詞酌句,與幾個同僚交換了個眼神後,才硬着頭皮繼續說:“進了冬陛下身子便不好,何時能醒來還不好說,便是醒了……恐留沉疴。”
殿內倏爾陷入針落可聞的寂靜。
內閣三位重臣都靜默不語,禦史中丞蘇晉淮細針似的目光落在安喜身上,說:“昨日在秋月宮當值的都有誰?”
安喜垂着頭,乖順地應道:“回大人的話,那幾個沒長心肝的都死在火場中了。”
“死了?”
大理寺卿刑烨恰好姓刑,是三位內閣重臣中最年輕的,語調平靜咬 小說 資源群特價 38月 費每 月四元 更新連城,晉江,書耽l yx77 51 53 909字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嗤嘲,“火從陛下寝宮開始燒,足足燒了近半個時辰才有人發覺,當值宮人與夜值侍衛都是死的?”
“刑大人教訓的是。”安喜一個頭磕在地上,哽咽道:“這些個東西,當差不醒着神,險些傷及陛下萬金之軀,自然是任憑大人處置,奴婢們都是些卑賤之人,說句命如草芥也不為過,便是盡數下了诏獄,奴婢也絕無怨言!”
“命如草芥?”刑烨擡眼,中氣十足地厲斥:“你自知卑賤,何敢在此嚼舌?!”
安喜一個哆嗦,不着痕跡地擡眼,見陸佐賢輕輕對他搖了搖頭,當下咬緊牙,伏在地上沒說話。
刑烨任職法司大理寺,素有鐵面酷吏之稱,雖然出身世家卻是個不受重視的庶子,可他偏偏成了平衡陸佐賢與蘇晉淮的那根秤杆,眼下由他出面,便是尚有餘地。
果不其然,陸佐賢揮了揮手示意太醫退下去,随即說道:“當值的死了便死了,此番火燒秋月宮,內侍局同宮中禁軍難辭其咎,皆以渎職罪處之,罰俸一年,昨夜當值的侍衛除罰俸外,各去刑部領一百板子。”
他說完,瞧向蘇晉淮,“季原以為如何?”
刑烨一并瞧了過去。
滿地跪的無不心驚膽戰。
誰都知曉,今日這事能否揭過,全看這位禦史中丞。
蘇晉淮掩唇輕咳了兩聲,說:“陛下遇險,茲事體大,懲處還是其次,陛下的安全應是首要。在宮中天子險葬身火場,巡查侍衛與近身伺候是否渎職暫且不提,若當真懷有異心,只怕秋月宮這場火熄得不夠徹底。”
刑烨的想法與之不謀而合,颔首道:“昨夜宮中輪值的是興武軍左府,罰俸輕了些,不如暫且停職,由禦史府糾察,至于宮中防衛——聽聞陵西榮肅公家的公子已入京,不如先領了牌子,便由禦林軍左府接替。”
兩人說完,一并瞧向陸佐賢。
能入軍府大多是世家出身的子弟,何況不少都是如楊健般攀着陸氏上來的,但陸佐賢并未有何不滿,只說道:“此事還應與齊總督商榷。”
他說完,又瞥向跪了滿地的宦官,“今日吃了教訓,日後當值小心些,照看好陛下,若再有差錯,便都滾去刑部大獄贖罪。”
刑烨起了身,冷笑:“刑部大獄可不敢關貴人。”
蘇晉淮與他一并出了門,神色如常,吩咐外面候着的太醫:“陛下若有好轉,立即回禀承明閣。”
太醫見了禮,道:“遵命。”
刑烨落後了蘇晉淮半步,趁周遭無人,斂着眼道:“這場火蹊跷。”
“燒得正好。”蘇晉淮步履平穩,卻掩着唇又咳了兩聲,說:“陛下一連數月不曾現身,禁軍與內侍府聯手截了消息,齊溫峤這總督也受制于人,空有其名。宮中與內閣之間被陸佐賢築了道牆,昨夜一場火,倒是燒得幹淨。”
刑烨稍稍蹙眉,說:“禁軍中能用的人太少,眼下榮肅公之子便是破局的劍,只是這場火太巧,也太險,若陛下當真出了事,後果不堪設想。”
蘇晉淮笑了笑,沒答只說:“棋入死路,唯有兵行險着。”
“可這把火是誰放的?”刑烨語調沒有起伏,“何人為之,必有其用意,若其意在弑君……”
蘇晉淮緘默了須臾,方才說道:“端看誰從這場火中得的好處多。”
自是不必說。
宮中一場火,是陸雲川的機遇。
麒華殿門前,陸佐賢負手而立,安喜在一側恭敬垂首。
“下不為例。”
陸佐賢眼底暗沉沉的,連聲調都陰沉。
安喜乖順地說:“是下面的奴才不懂事,奴婢今日也得了教訓,日後必定盡心侍奉陛下,大人且放心。”
陸佐賢眼底泛冷,側目瞧着他,“那位置他做一日,便是一日的主子,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怠慢的。你們平素如何輕慢苛待,真當一道宮牆隔着,外頭便沒人知?”
安喜心頭一凜,忙說:“大人哪兒的話,奴婢回去便敲打那些不知死活的崽子,日後伺候都仔細着。”
“掌握好分寸。”陸佐賢交代完便下了臺階。
——
禦林軍指揮使是楊健,素日來守的都是宮門,宮內巡查都是由興武軍負責,此番興武軍左府停了職,巡查的好差事卻落到了剛入京的陸都尉頭上,以至于陸雲川剛一進軍府院子,便收到無數似有若無的打量。
陸雲川剛領了五品都尉的腰牌,緋色圓領袍衫穿在身上更添浪蕩氣兒,規規矩矩地束發戴冠也還是從骨子裏透着散漫,陵西來的年輕将軍同傳言中的兇悍不大相同,生的是猿臂蜂腰,可舉手投足間皆是懶散的輕浮。
衆人默默輕嘆,果真傳聞不可盡信。
齊雁行迎上前,将腰牌遞過去,趁勢低聲:“你也收斂着些,像什麽樣?”
說是腰牌,實則是黃銅魚符,陸雲川不以為意地接過給自己佩上,說:“陵西荒野呆慣了,養出的野性子改不了。”他又往四周掃了眼,“怎麽沒見着揚指揮使?”
這語氣活像是地痞惡霸逛早市,被這視線掃到的人都紛紛退避,權作不知情。
齊雁行語氣微妙地說:“今早告病,此刻應是在府中……休養。”
陸雲川嗤笑了聲。
“這是躲着你呢。”齊雁行說。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陸雲川舌尖頂了頂腮,褐色眸中厲色一閃而過,“看他能躲幾日。”
當着不少部下的面,齊雁行也不好多言,嘆道:“邑京不比陵西,多少雙眼睛都盯着呢。”他頓了頓,又說:“今日無事,我進宮去面見陛下,你也随我同去。”
提到進宮,陸雲川輕撫了下腰間佩的銅魚符,眸中晦澀難辨,“宮中這場火,燒得有點意思。”
齊雁行面不改色,也沒答話。
邑京禁軍軍府素來各行其職,但能接替興武軍左府的也不是沒有,刑烨與蘇晉淮一唱一和,火燒秋月宮的好處便落到了陸雲川頭上,行走禦前,随意進出宮闱,他是這場火燒出來唯一的受益人。
縱火人是誰尚不清楚,但陸雲川不是傻子,曉得沒有平白砸頭上的餡餅,聽聞調令是內閣下來的,寧願将他這個遠道而來的陸氏子往禦前塞,可見宮中到底亂成了個什麽鳥樣。
——
麒華殿外,寒梅淩雪。
殿前站着位窈窕佳人,縷金紅梅曳地裙外罩紫绡雲紋鬥篷,襯得她面如蒼雪,然而卻不見絲縷怯色。
“卑賤小奴。”她直視着站在門前的安喜,字句清晰,“何敢攔本宮?滾開!”
安喜面色自若,卑順垂首輕輕地說:“長公主恕罪,奴婢自是不敢,可殿內陛下正換藥,開門若灌了冷風,風邪入體,恐傷及龍體,勞煩長公主多等些時候了。”
明夜闌并非是明容晝的女兒,她的生父是雍德帝明殊辰,出生還不過兩月,便趕上帝位更疊,沒過兩年生母體弱病逝,便與明挽昭一同養在了明容晝的膝下。
天子尚且受辱,遑論手中無權無勢的長公主。
明夜闌聽得想笑,面色卻愈發的冷,她狠聲:“自入冬來,本宮屢屢求見陛下,你這髒污東西三番四次橫加阻攔!我知你背後有陸氏撐腰,可那又如何?今日.你若再阻,本宮便即刻出宮去到國子監門前陳情,要滿朝文武天下百姓皆知,你——”
她纖指如雪,定定指着安喜,一字一頓:“囚天子!逆尊卑!”
安喜眼神微變,國子監裏多是滿心壯志淩雲的學生,若長公主當真破釜沉舟,此刻陸蘇對峙的時局便會頃刻間變化,甚至是坍塌。
“哎喲。”安喜似惶恐般躬身,“這話可不敢亂說,奴婢對陛下忠心一片……”
他話音未落,驀地瞧見由遠而近的紫袍,繼而又見齊雁行身後跟着的陸雲川,眸光倏爾一暗。
自安乾帝去後,新帝便在內侍的挾制下鮮少露面,防的是誰?
防的便是齊雁行這軟硬不吃的瘋狗!
防的是昱北與陵西聲勢顯赫的軍馬!
明容晝一力提拔齊雁行拉攏昱北,又有蘇晉淮等文臣扶持,便已令陸佐賢等人動了殺心。若非明挽昭生來體弱又是早夭之象,當年他出生那日,便該是明容晝的死期!
“問長公主殿下安。”齊雁行權當做沒瞧見安喜。
待陸雲川見禮後,明夜闌說:“二位大人不必多禮。”她瞥了眼俯首低眉的安喜,“二位大人也是來求見陛下?恐怕得先驅了看門狗。”
齊雁行眉心微蹙,便聽得陸雲川輕飄飄地說了句:
“趕狗不太會,殺狗——倒是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