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舊情
次日一早,陸雲川還未出府,便有人登門來。
來人年近知命,身着禁軍緋色官袍,個不高卻壯碩,發間摻霜絲,生了雙淩厲鷹目,見着陸雲川後,神色卻驀地柔和了下來.
“公子,老臣盛延,陸大人近來可好?”
他嗓子粗粝,此刻卻能聽出溫和來。
陸雲川入京前他爹曾提及過盛延此人,當年陸廣岚在邑京任左骁衛時,盛延便是他手下的佥事。
陸雲川笑說:“我爹一切安好,硬朗得能策馬追着我打上整日。”
盛延落座,朗聲笑了笑,說:“大人年輕時就是這般,性子同烈馬似的,誰也馴不服!”
他說到這兒,臉色又沉了些,嘆道:“自當年夫人死後,我就知道遲早有人來算這筆賬,只是公子,您同老頭子我交個底,這回楊指揮使的事兒,您到底怎麽想的?”
桌上的圓頂芙蓉籠內,兩只小雀互相梳理着羽毛,陸雲川伸進手指去逗弄,“什麽怎麽想?有人送他上門讨打,我怎能不回報一二?”
盛延瞧他這幅從容模樣,蹙眉說:“他家那小子入了國子監,你昨日打了他老子,今日那小子便鬧到宮門去了,眼下正跪在宮門外,請旨要個說法呢。”
“怎麽跪宮門口去了?”陸雲川故作詫異地說,“怎不去跪承明閣?”
盛延見他這幅無所謂的模樣都替他急,愈發覺得他是年輕氣盛,拍了下腿說:“人家都鬧到宮門口去了,您怎麽還不明白呢?就算是他想要個說法,那三法司他也不是個擺設!人家這是故意做給天下人看呢,公子,這事兒您是真不占理,就算人人都知道你們之間是殺母之仇,可外人眼裏,夫人她到底是北疆人!”
他說完,才有些後悔自己嘴快,卻又無可奈何。
陸雲川沉默了片刻,才說:“我娘是陸家人。”
盛延讪讪道:“自然自然……”
陸雲川輕撫着芙蓉鳥籠,眼神有些空,像是透過千山萬水甚至是近十年的時光,瞧那個消失在多年前的溫柔女子。
他平靜道:“楊健躲我數日,絕不會自己想不開來挑釁我,他敢來,自然是有所依仗,不過可惜,棋子不知道自己不過是顆随時能被棄掉的棋。”
“啊?”盛延聽得雲裏霧裏,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公子,老頭子是個粗人,您能不能說明白點?”
陸雲川嘲弄笑道,“有人想借楊健來試探我,甚至想逼我站在風口浪尖,如你所說,我娘是北疆人生下的女兒,我身負北疆血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越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展露野心,便越是惹人忌憚。”
盛延急了,“那您現下更該低調行事,怎能如此大張旗鼓,先是安喜,再是楊健,現在全邑京的眼睛可都盯着您呢!”
“不妨事。”陸雲川擺了擺手,“鋒芒畢露,才有弱點可尋,若是我隐忍不發,事事圓滑不露馬腳,他們才更不放心。”
到時就不僅僅是個陸氏對他不放心,連蘇晉淮一黨的朝臣也都會對他心生忌憚,歸根結底,他陸雲川到底是北疆女人的兒子,是大梁的外人。
盛延沒怎麽捋清,茫然問道:“那楊深那小子怎麽辦?就任他在那鬧?宮門外人來人往的,對您名聲也不好。”
“随他鬧去。”陸雲川不以為意,笑說:“此身風骨稱他二三兩,也不值幾個錢。”
見他如此篤定,盛延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得點頭,卻又忽而想起來此行另一個目的,又頗帶緊張地問道:“還有一事,公子啊,您同陛下——怎麽一回事?”
陸雲川明知故問:“我同陛下能有什麽事?”
“就……就……”盛延艱難道:“斷袖那事兒?”
陸雲川說:“就那麽回事兒。”
“……”盛延問了個寂寞,只得嘆道:“倒也不是別的,我是怕齊總督誤會了您。”
陸雲川不動聲色,問道:“哦?同齊二叔有什麽幹系?”
盛延猶豫了片刻,才說:“十五年時,北疆人險些入了都,陸大人帶兵鎮西,齊将軍便定北。齊總督就是那第二年入的京,才十二歲,給還是安乾爺的安王殿下做了伴讀,兩人——”他想了想,說道:“私交甚篤。”
陸雲川說:“所以?”
盛延又是一聲長嘆,“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那,那哪裏像是兄弟摯友,便是夫妻間也沒那麽膩歪的!後來安王殿下登了基,不肯立後納妃,不知為何寵幸了個宮女,便有了咱們現在的陛下。自安乾爺登基後,齊總督便護持在身側,直到安乾爺去了,這三年,齊總督又盡心盡力地護着陛下,同扶持安乾爺時,沒什麽差別。”
陸雲川面上八風不動,心底卻驚詫不已,那句私交甚篤,聽上去可有些別的意味在裏頭。
于是豁然開朗。
難怪明挽昭那般親近齊雁行,原是有明容晝的關系在,如此說來,喚他小叔或許也是因為這個。
可盛延卻面色凝重地沉聲說:“咱們陛下,生得太像先帝了。”
陸雲川愣了片刻,旋即猛地反應過來,臉色略微變了變。
盛延仍在自顧自地說:“眉眼間至少有八分相似,尤其是一雙眼,生得簡直一模一樣!”
陸雲川忍不住打斷他:“你是說他錯把陛下當成了先帝?”
“極有可能。”盛延說,“所以公子還是少招惹齊總督,雖說他是昱北人,可到底在邑京多年,不少人背地裏說他将根都挪到了邑京!”
他說得有鼻子有眼,陸雲川卻只信了小半,問:“您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不只是我。”盛延說,“齊總督同先帝那一段,邑京上了些歲數的都知道。”
陸雲川細細回憶齊雁行與明挽昭在一處時的模樣,坦坦蕩蕩,小皇帝也單純天真,怎麽瞧也不像是個任人采撷的娈寵男妾,可——
那小皇帝,是個傻子。
萬一被人占了便宜,自己恐怕都還不知道。
即便是沒有齊雁行,他生了那樣一張堪稱禍水的容貌,難保沒有別人,譬如安喜那惡心的老東西……
這麽一想,陸雲川只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再也坐不住,立馬起身拎起鳥籠便說:“失陪,我得去宮裏瞧瞧。”
盛延只當他是擔心楊深鬧事,沒多想,待他走了,才疑惑地問游謹:“公子進宮便進宮,拎着鳥籠子去做什麽?”
難道還想在宮道上遛鳥不成?
游謹言簡意赅:“不知。”
但估摸着,是拎去讨人歡心的。